【书人茶话】我把茨维塔耶娃还给茨维塔耶娃

2016-10-17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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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左)向茨维塔耶娃档案馆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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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的青铜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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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画像

■王家新

“从我手中接过/这座非人手建成的城市”—— 这是当年尚年轻的茨维塔耶娃写给“彼得堡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莫斯科诗篇》的开篇。今年7月上旬的一天,沿着当年曼德尔施塔姆的铁路线,我从彼得堡来到了莫斯科,但我能接过这座宏伟而奇异的“非人手建成的城市”吗?我能做的,无非是“还愿”。

现在想来,在莫斯科的那四五天,尤其是对帕斯捷尔纳克故居的访问、在“白银时代纪念馆”的朗诵、对茨维塔耶娃纪念馆尤其是对其童年故乡塔露萨的访寻,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带有一种“还愿”性质。我把来自他们的精神赠予、但又属于我自身的东西还给了他们,同时通过这种还愿把我和这些“亲人”更深地联结在了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一来莫斯科,我就要去看茨维塔耶娃旧居纪念馆。本来纪念馆周一关门,但在俄国科学院拉拉博士的帮助下,我们不仅破例参观了纪念馆,还参观了隔壁另一幢楼里的档案馆。该档案馆专供研究者使用,不仅收集有最齐全的茨维塔耶娃资料,还有各种语言的译本,在那里我发现法译本的茨维塔耶娃诗全集(英、德译本则只有各种不同的诗选集),中译本方面则收藏有谷羽、汪剑钊翻译的茨维塔耶娃传记和诗文集。在那里,我向档案馆女馆长赠送了我翻译的《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并在书的扉页上留下了这句话:“我把茨维塔耶娃还给茨维塔耶娃。”当我这样写时,说实话,手都有点颤抖,因为那是“我的茨维塔耶娃”,是长久以来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在翻译中倾尽心力,甚至一次次为之流泪的茨维塔耶娃,但我又必须把这个“汉语中的茨维塔耶娃”还给她的故乡——那给予她无穷苦难但又造就了她的伟大的故乡。

至于访问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的故居和墓地,更属一种还愿行为。在去的路上(是在莫斯科的朋友彭明宽开车带我去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花(“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这是多年前我的《帕斯捷尔纳克》一诗的开篇),好在我们在一家超市发现了花店,我买了三大束菊花,它的素洁芳馨,正好能表达我的心意。

一个诗人最好能住在郊外,除了安静、与都市的喧闹保持必要的距离外,从乡下到城里的来回路上,我相信都会产生诗的情感。临近别列杰尔金诺,我发现还有一小火车站,我猜想帕氏的许多诗都是在汽笛的呜呜声中开始或完成的。“生活,我的姐妹”,这位“自然之子”对生活怀有怎样的爱啊!以至于他因“诺贝尔奖事件”遭受大规模声讨和批判时,他曾满怀悲愤地这样写下:“我犯了什么罪?/我杀了人么?/我只是写下了我美丽的故土,/并让全世界为之恻隐。”

而从诗人故居纪念馆一进去的那个温馨明亮的餐厅,就是当年帕氏得知诺奖消息的地方,当时诗人和家人正在用餐,墙上挂着他手持酒杯站起的照片,看得出他那时庄重而又抑制着激动,只是没料到不久这便成为一个噩梦。

二楼的写作间是这座童话般的房子的灵魂所在。它宽大、宁静,布置简单,门边摆着一双长皮靴,衣柜一侧还挂着诗人生前穿的大衣、帽子和长围巾,墙上则是诗人的画家父亲为托尔斯泰的《复活》画的插画,以及拉赫玛尼诺夫等人的油画肖像。在静谧的光线中,我观看着书柜里的部分藏书(叶芝、海明威和英俄大词典——他用来翻译莎士比亚)和摆放的墨水瓶(“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最后,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张靠近宽大窗户的长长的松木桌子,就是在那里,“蜡烛在燃烧”,诗人陆续用了多年(1947-1956)写下了《日瓦戈医生》等作品。作家卡尔维诺曾称《日瓦戈医生》“创造了一个深邃的回音室”,而此刻,我正处在其中,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故居的另一个小房间,则摆放有帕氏死时的沙发床、诗人死后的遗像和石膏面模。帕氏是于1960年5月底死于癌症的,但在此前五六年,人们说他看上去仍那样充满活力,显然,其早逝和他1958年获诺奖后遭受的一连串噩梦般的经历有关。望着诗人不无悲郁的遗像,我不由得想起了日瓦戈葬礼上迟来的拉丽莎(几天后她又被抓进集中营)伏在日瓦戈遗体上说的话,每次读它都使我内心颤栗:“我们又聚在一起了,尤拉。上帝为什么又让我们相聚?……你一去,我也完了。……永别了,我的伟大的人,亲爱的人;我多么爱听你那日夜鸣溅的水声,多么爱纵身跃入你那冰冷的浪花之中……”

也正因为如此,在参观完诗人故居前往其墓园时,我也很想去看拉丽莎的原型伊文斯卡娅的墓地。这个为帕氏一再被捕、坐牢、流放的美丽女性,在她活着时她甚至不能参加诗人的葬礼,除了根据她的遗愿所安葬的这个挨近诗人的墓园。

诗人的墓地处在邻近别列杰尔金诺“主显圣容大教堂”的一处平民公墓里。和旁边的堂皇教会公墓相比,它多少显得有点荒芜凋敝。好在帕氏墓园很好找,它坐落在公墓边角,墓园较大,墓碑为白色大理石,上面雕刻着诗人年轻时英俊的头像。我缓缓走向墓园,献上鲜花,默默伫立了一会儿后,就去寻找伊文斯卡娅的墓地。我们在荒草和荆丛中转来转去,意外发现了其他几位著名诗人、作家的墓碑,但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墓地。最后我只好再次回到帕氏的墓园。好在当我返回时,本来阴晴不定、下着阵雨的天空一下子放晴了,强烈的阳光透过松林,径直洒在诗人洁白的墓碑上!我向“我的诗人”道别,向洒下的金色阳光道别,向墓园外山坡上的风中草地道别,而阿赫玛托娃悼念帕氏的不朽诗句也就在那时为我再次响起:“他化为赋予生命的庄稼之穗,/或是他歌唱过的第一阵细雨”!

在诗人墓地的经历,多少让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那久寻不见的伊文斯卡娅的墓地,那骤然投射在诗人墓碑上的阳光!让我没想到的,还有在莫斯科“白银时代纪念馆”的专场朗诵,这样的安排也是有“缘份”的吧。“白银时代”是指十九世纪初期涌现的一批天才诗人、作家所代表的时代,他们创造了普希金之后俄罗斯文学的又一个光辉时代。该纪念馆原为诗人布留索夫故居,我去时那里同时有一个关于“白银时代”的展览。我要感谢俄国年轻的汉学家邓月娘,在她翻译的我的十五首诗中,就有《瓦雷金诺叙事曲——给帕斯捷尔纳克》,我的朗诵会就以这首诗开始。我以此向帕斯捷尔纳克致敬,向“白银时代”致敬,当然,更是向那把我们深深联接在一起的“共同的命运”致敬。

更让我难忘的,是此行最后对茨维塔耶娃童年故乡塔露萨的寻访。塔露萨是莫斯科以南一百多公里外奥卡河边的一个小镇,茨维塔耶娃的父母在那里有一处度夏别墅,诗人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我自己最早知道塔露萨,是通过翻译策兰《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1962年间,策兰在巴黎收到《塔露萨作品集》,读到茨的诗后非常激动并创作了这首长诗,全诗以“来自/大犬星座,来自/其中那颗明亮的星”开始,气象宏伟,神秘,命运之星高悬于远方,那是对“天赋”的昭示,也是一个诗人对自身起源的辨认和回归。在该诗中,随着诗的节拍一浪浪涌来,达到这样一个高潮:“来自那座桥/来自界石,从它/他跳起并越过/生命,创伤之展翅/——从那米拉波桥。/那里奥卡河不流淌了。怎样的爱啊! ”米拉波桥处在塞纳河上,策兰后来也正是从该桥上投河自尽的(“创伤之展翅”),而在他写这首诗时,好像在米拉波桥下流淌的已不是塞纳河,竟是茨维塔耶娃的奥卡河了!是的,正是爱,那满怀伤痛的爱,使奥卡河来到了米拉波桥下,并变得不流淌了,“怎样的爱啊”!

而接下来,策兰还写到:“来自一个词……/靠着它,桌子,/成为了帆船板,从奥卡河/从它的河水们。//来自一个偏词,那船夫的嚓嚓回声……”有了这张诗人之桌(书桌是茨维塔耶娃最爱写到的),有了茨维塔耶娃歌唱的奥卡河,也就有了那顺流而来的“帆船板”。而策兰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语言中,发出那“船夫的嚓嚓回声”。

至于“偏词”,如果和该诗前策兰所引用的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诗“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联系起来,就不难理解了:什么是“偏词”呢?策兰之于德语正统文学,茨维塔耶娃之于前苏联文学,都是一个“偏词”。

这就是策兰为什么如此认同茨维塔耶娃。这也是为什么我自己前年出版的一本译诗集就叫《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去俄国临行前我把它带在了随身的包里,我也会永远把它带在身上。

此行同样是彭明宽开车带我去。穿行在广阔的俄罗斯大地,到达塔露萨时,这位学工程的老兄也激动起来。塔露萨风景之开阔和幽美,的确不负盛名,它很久以来就是俄罗斯作家和艺术家的居住地。茨维塔耶娃从幼年到十来岁都在此地度过夏天。她留下的诗文中时见塔露萨和奥卡河的风采。诗人生前也希望死后能安葬在塔露萨(她于1941年8月底、也即流亡回国的两年后自缢于俄罗斯另一个小城,最后连墓地也难以确定),因为正是在那里的山坡上和接骨木树丛下,她度过了她的金色童年,她作为一个诗人的生命被赋予……

遗憾的是,诗人旧居因为年代久远已被拆除,我们去在旧址上新建的纪念馆时,很多展品都来不及细看。好在旧居后面的大花园仍在,花园中那个诗人从小玩耍的小茅屋虽然朽坏,布满青苔,但还在。这就是养育了一个诗人的神奇世界。在花园深处,我一眼就看到了诗人在异国他乡所思念的“花楸树”,还有那茂盛翠绿的接骨木:“接骨木充满了整个花园!/接骨木翠绿,翠绿,/……比初夏的来临更绿!/接骨木——蔓延到日子尽头!”

参观完纪念馆,我们便走向奥卡河。河畔高岸上立有茨维塔耶娃高大的赤脚青铜雕像,旁边还有帕乌斯托夫斯基等著名作家、诗人的雕像,他们生前也曾住在此地,尤其是帕乌斯托夫斯基,中国很多作家都知道他的《金蔷薇》并受其影响,他们不知道的,正是他在解冻时期编选了《塔露萨作品集》(收有茨四十一首诗,1961年出版),使布罗茨基那一代人第一次读到茨维塔耶娃,使一个“被埋葬的诗人”重见天光。

而穿过这些光辉的雕塑,蜿延流淌的奥卡河便全然展现在我的眼前。似乎知道有远道的客人来“探亲”似的,那成群的黑鸟(我宁愿想象它们为燕子)从河谷里一次次地来回盘旋,并发出欢快的鸣叫。这真是令人要流泪啊。而最让人心颤的,还是走下河岸、用双手触及到奥卡河清澈的盈盈河水的那一刻。那一刻,好像我终于替一位亲人还了愿,好像我自己也重返生命的本源(我也是在汉水河边长大的孩子啊),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有了一首诗,作为我对我的亲人永恒的纪念:

“在塔露萨/只有童年的那个珍贵的小书桌不是复制品/(它来自外婆,它也不可复制)/只有花园里掩映在绿荫中的花楸果依然殷红/(如一个五岁小女孩的嘴唇)/只有接骨木仍在响亮攀援,比任何一个夏天都绿/……只有山坡下的奥卡河,玛丽娜/依然是你最清澈的奥卡河/……只有童年的燕子仍成群从河谷里飞过/它欢快的鸣叫,玛丽娜/和我们在那时听到的一模一样!/只有这河水仍在流,它再次向沙滩盈盈漫来/为的是让我蹲下,让我哭,为的是/让我替你向它伸出这一双手……”

是的,我为我的玛丽娜伸出了这一双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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