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以个人记述重现具有连续性的近现代史
彭国忠教授
《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三辑
《孟宪彝日记》
《潘道根日记》
■读书周报记者 蒋楚婷
“冷板凳总得有人要去坐。有时我觉得这是个末法时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东西留下来,要相信会有人看得见,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这是《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主编之一、英年早逝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张晖曾经说过的话,这也代表了丛刊的另外三位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张剑、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徐雁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彭国忠的心声。
这份执念终于结出累累硕果。从2014年至今,《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已由凤凰出版社出版了三辑。第一辑包括了《莫友芝日记》《汪荣宝日记》《翁曾翰日记》《邓华熙日记》《贺葆真日记》《徐兆玮杂著》(七种)、《白雨斋诗话》《俞樾函札辑证》《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和《扶桑十旬记》(外三种),第二辑包括了《翁斌孙日记》《张佩纶日记》《吴兔床日记》《赵元成日记》(外一种)、《1934-1935中缅边界调查日记》《十八国游历日记》《潘德舆家书与日记》(外四种)、《翁同爵家书系年考》《张祥河奏折》《爱日精庐文稿》《沈信卿先生文集》《联语粹编》和《近代珍稀集句诗文集》。近日出版的第三辑收录稀见史料十种,分别是《孟宪彝日记》上下册、《潘道根日记》(上下册)、《蟫庐日记》(外五种)、《壬癸避难日志辛卯年日记》《嘉业堂藏书日记抄》(上下册)、《吴大瀓书信四种》《赵尊岳集》(四册)、《贺培新集》(上下册)、《珠泉草庐师友录 珠泉草庐文录》和《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
据了解,《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旨在通过累积性工作,连续出版,整合近现代诸多稀见而又确有史料价值的文献,以日记、书信为主,兼及奏牍、笔记、诗文集、诗话、词话、序跋汇编等,为学界提供阅读和研究的便利,多层面、多角度地呈现具有连续性的近现代中国社会的肌理与血脉、骨力与神韵。这个编辑团队大多数由中青年学者组成,他们为了共同的学术理想砥砺前行,在浩如烟海的近现代史料中搜集挖掘整理,学术界称他们此举可谓功德无量。为此,记者近日独家专访了丛刊第三辑主编、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彭国忠教授。
通过累积性的整理,形成一个丰茂的文献群
读书:这套丛刊是无限开放的,那么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怎么把握遴选的标准呢?
彭国忠:这套丛刊有三个关键词:近现代,稀见,史料。近代、现代是中国历史中最富争议,也最有魅力、最具研究开发空间的时间段。在《丛刊·总序》中我们对“近现代”作过自己的叙说:“书名中的‘近现代’,主要指1840-1949年这一时段,但上限并非以一标志性的事件一刀切割,可以适当向前延展,然与所指较为宽泛的包涵整个清朝的‘近代中国’、‘晚期中华帝国’又有所区分。将近现代连为一体,并有意淡化起始的界限,是想表达一种历史的整体观。我们观看社会发展变革的波澜,当然要回看波澜如何生,风从何处来;也要看波澜如何扩散,或为涟漪,或为浪涛。个人的生活记录,与大历史相比,更多地显现出生活的连续。变局中的个体,经历的可能是渐变。丛刊期望通过整合多种稀见史料,以个体陈述的方式,从生活、文化、风习、人情等多个层面,重现具有连续性的近现代中国社会。”历史是一条流动不居的水,不会从某一点突然开始,也不会到一点戛然截至;近现代一些事件的发生,近现代人物在这爿历史舞台的“表演”,其“波澜”、“连续性”,都不是1840年、1949年这两个时间点所能分开的。
对“史料”的理解,关涉到我们这套丛刊的编纂宗旨和原则。一般史学意义上的史料,肯定在收录范围;但这不是标准,甚至不是重点,因为它们早被史学家拿去,作为正史叙述的依据。我们理解的史料,“举凡日记、书信、奏牍、笔记、诗文集、诗话、词话乃至序跋汇编等,只要是某方面能够反映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特色以及人物生平、思想、性情的文献,都在考虑之列。”这不是要泛化历史概念,不是将“六经皆史”扩大到子亦史、集亦史,从而消解历史,恰恰相反,“我们的目的,是促进处于秘藏、边缘、零散等状态的史料转化为新型的文献,其旨趣并不在于建立或催生新学问,只是以切实的工作,期望通过一辑、二辑、三辑……这样的累积性整理,自然地呈现出一种规模与气象,与其他已经整理出版的文献相互关联,形成一个丰茂的文献群,从而揭示在宏大中国近现代叙事背后,还有很多未被打量过的局部、日常与细节;在主流周边或更远处,还有富于变化的细小溪流;甚至在主流中,还有漩涡,在边缘,还有静止之水。近现代中国是大变革、大痛苦的时代,身处变局中的个体接物处事的伸屈、所思所想的起落,藉纸墨得以留存,这是一个时代的个人记录。此中有文学、文化、生活;也时有动乱、战争、革命。我们整理史料,是提供一种俯首细看的方式,或者一种贴近近现代社会和文化的文本。当然,对这些个人印记明显的史料,也要客观地看待其价值,需要与其他史料联系和比照阅读,减少因个人视角、立场或叙述体裁带来的偏差。”
“稀见”二字易于引起争议,令人质疑,因为它确实是相对而言的。所谓相对,有四层含义。一是书籍载体的相对,如稿抄本之于刊刻本、影印本,前者数量绝少,后者相对较多;二是阅读者的相对,同样的史料、文献,对有些读者可能属于稀见,对有的读者来说则属于常见;三是时间的相对,一部书刚付诸剞劂时,往往不属于稀见,但经过岁月的磨蚀后,当时的刊刻本也变得稀少,有的甚至成了孤本;四是数量与使用者的相对,比如影印本,一般认为很不稀见,但是当我们考察其影印数量与使用者的数量时,即可判断其是否稀见。像《历代日记丛抄》,全部采用稿钞本、刊刻善本等为底本影印,但只印刷了六十套,相对于全国范围内的研究者、阅读者而言,仍然属于稀见。有的影印本数量比这还少。
读书:能不能具体对照“近现代、史料、稀见”这三个关键词,来介绍一下第三辑所收录的这十种书?
彭国忠:第三辑所收十种书,其作者时代最早者为潘道根(1788—1858),但其日记所记自道光四年(1824年)元旦起,至咸丰八年(1858年)止。其次为吴大瀓(1835—1902),再次为廖树蘅(1839—1923),再次为《壬癸避难日志 辛卯年日记》作者陶兆麒(1845—?)。最迟者为《贺培新集》附录的《俞大猷集》作者俞大猷(1908—1966),其次为《赵尊岳集》作者赵尊岳(1898—1965),再次为贺培新(1903-1951)。这三位主要生活于民国,其著述也以民国为主。整体而言,本辑没有轶出近现代范围者。
内容上,《贺培新集》的作者贺培新曾任职于北京的中学、高校,担任北京市政府秘书、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秘书,平津卫戍司令部及冀察绥靖主任公署参议,管理过颐和园文物,任河北省方志馆纂修、民国国史馆纂修等,又是桐城派学者,书法家、篆刻家,政治上与时俱进,其作品直接反映了五卅惨案、抗战等史实。《孟宪彝日记》则“记载了宣统二年(1910年)至民国十二年(1923年)间,其任职、罢职、办理河工赈济、经营煤矿铁路等实业情形,以及十数年间中国社会、家庭、人民精神面貌所经历的种种变化……较全面地反映了清末民初这十余年间,这段中国历史上最为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的历史时期,政治、军事、外交、经济、医学、社会各方面的镜像。”(《前言》)赵尊岳是一位文化名人,因为抗战时曾任伪上海市长陈公博秘书长、伪铁道部次长、伪宣传部长、伪最高国防委员会秘书长、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等,被定为汉奸。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其作品所涉及的时代政治、军事、文化、经济、文人及其心态,等等,无需多言。《壬癸避难日志》记陶兆麒在同治壬戌(1862年)、癸亥(1863年)年间“全家因太平天国战乱而被迫离开平湖县城,在钟溪坟浜、华使浜等地的避难生活”,而《辛卯年日记》则记光绪辛卯年(1891年)其全年在平湖县城的生活,“两种日记对当时的物产、物价、习俗有所记录,对民间商业活动也有所涉及,可以从中略窥晚清时期江南地区的经济情况”(张霞《前言》)。廖树蘅《珠泉草庐师友录 珠泉草庐文录》为廖树蘅师友投赠的奏牍、题跋及其自作,“涉及到湖南近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文学、宗教等诸多领域的各种人物”,展现“湖南乃至整个中国在此半个世纪中的波谲云诡”(廖志敏《前言》)。
《潘道根日记》记载了一个乡村医生真实的日常生活。《吴大瀓书信四种》属于私人信函,但吴大瀓由科举而仕宦的一生,使其书信自然避免不了政事、政治人物,“对于勾勒晚清金石学的演进与推动,更有极大的史料价值”(陆德富、张晓川《前言》)。刘承幹《嘉业堂藏书日记抄》,“系专门摘录《求恕斋日记》中刘氏购书、读书、藏书楼建设与管理、刻书、抄书、编书、售书等等活动之史料”(陈谊该书《凡例》);《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于近代诗学研究具有较大参考价值”。
版本上,第三辑十种书,多为稿本。《蟫庐日记》及其外五种,皆来自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稿本。《壬癸避难日志 辛卯年日记》据上海图书馆所藏稿本整理,稿本上还有作者修改痕迹。刘承幹《嘉业堂藏书日记抄》系从上海图书馆所藏刘承幹《求恕斋日记》稿本摘录整理。《吴大瀓书信四种》中,有一种《近代史所藏吴大瀓信札》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的稿本。《孟宪彝日记》底本是国家图书馆所藏稿本。《贺培新集》中,《天游室诗未刻稿》《天游室文未刻稿》两种来自手稿本;附录的《俞大猷集》,依据国家图书馆藏俞大猷手稿整理。
需要说明的是《赵尊岳集》和《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此前并不存在《赵尊岳集》,整理者武汉大学陈水云教授、黎晓莲两位,“从各类报章杂志上着手,特别是由赵氏同仁主办的《申报》《词学季刊》《同声月刊》《古今》《好文章》等。1949年以后的文章,则从他曾经任教学校出版的期刊杂志上搜集”(陈水云等《前言》),加上前人已经整理的赵氏著述,通合为《赵尊岳集》。《校辑民权素诗话廿一种》,全部出自民国时期著名杂志《民权素》,后《民国诗话丛编》也已经据之整理出版过《民权素诗话》,但所收种类仅为十四种;每种诗话条数,也多被删削,由原刊五百七十一条,删改为三百三十一条,故重为校辑实大有必要。廖树蘅《珠泉草庐师友录》底本为衡田廖氏1948年家刻本,系南昌大学刘经富教授赠送给整理者廖志敏先生的;其《珠泉草庐文录》底本为清宣统二年(1910年)长沙刻本,系衡田廖氏家传藏书,亦自有价值。从版本言,“稀见”为主;不稀见者,读者也查阅不易、不便。
虽然“有过无功”,仍愿“乌鹊反哺”
读书:您感叹编辑这样一套丛刊,难度相当大,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彭国忠:这与我前面所说“稀见”有关。整理古籍,大多存在难度,我们这套书,因为首重稿钞本,多日记、笔记,所以难度尤大。稿钞本、日记等,多是私人化的书写,用草书、行书,字迹潦草,涂抹、勾划严重;书写者还会因为个人的爱好,大量使用异体字、俗字,偏旁部首会被像机器的零部件一样拆合组装,随意搭配;多一笔、少一笔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随意挥写、潇洒自由。有些日记开始时工笔小楷,写着写着就变得龙飞凤舞了。有的作者非常认真简直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地写着正楷,可你就是认不出他所写的是什么中国字。称谓上,人名往往全称、简称不统一,人名用字音同、音近而字不同,一个人名会出现四五种不同写法,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颇令人猜疑;地名用字不一致;书名多用简称,令人不易点断加标点符号,不点断又不行。
整理中还会出现因为专业性过强而带来的难度。像第三辑中吴大澂的书信集,吴大瀓除了是个官员外,还是金石学、文字学家,喜欢在书信中与人探讨文字,当然不是常见的文字,而是金石碑版上的文字。他的书信中出现的文字,有些只能扫描了作为图像粘贴上去。整理者之一陆德富,是裘锡圭先生的高足,也是专门搞文字学的。卢康华整理的《蟫庐日记(外五种)》,其中有两册日记手写字非常潦草,墨迹又非常淡,辨认起来很吃力;还有一册日记里面有大量的苏码,用苏码记数,这个东西太专业了,一般人读起来像读天书一样。他找了大量的研究资料看,还找了几个稍微懂得传统记账符号的人帮忙,然后又跟倪春军两个人商量,找了一篇专门研究的论文去研究。而苏码这种东西,它的基本规则在那,每个人用的时候又有一些创造性变化,所以虽然在辨识上用了大量功夫,有一些字把握性还不是很大。
读书:近年来,文献影印出版的势头不减,而且随着数字化发展,电子文献产品也不断问世,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为什么还要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来做这种所谓“有过无功”的整理工作?
彭国忠:文献影印的最大好处是存真,它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书的面貌,便于读者研究者在无法见到原书的情况下进行阅读、核对。其次,影印极大地扩大了原书的传播范围,使藏在“深闺”的“王谢堂燕”飞入寻常人家,其价值得到更充分地实现。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影印都能存真,都有价值。有的影印本,会将阅读者的评语、圈点、勾划甚至误落的墨点都保留下来,就刊刻本已经不是很好的事情,就稿钞本而言,几乎成为重灾,严重影响了书的原貌,影响了对书的阅读、理解。有的影印,因为考虑成本等因素,拼贴、嫁接文字段落;有的影印,因为底本漫漶、字迹隐灭,便采用勾描等手段补救,就会产生多笔、少笔、错笔等问题,致使影印失真。有时,看似照原样影印了,却不知原样的书页早已移动、错位,影印出来的也不是原样。像第三辑中的《孟宪彝日记》,《历代日记丛抄》根据国家图书馆所藏稿本进行影印,六大册,我开始整理时就是用影印本,但逐渐发现它所记事件、时间错乱,人物出现先后衔接不上。最令人骇异者是孟母于民国七年已经去世,而到日记快结束的民国十二年后,居然还有为母亲庆生的描写。后来终于发现,原来的日记可能没有装订,以散页形态保存,后来没有经过仔细阅读、考证就装订成册,影印时就按照原有册次页次处理,自然就混乱了。
而有些电子书还不如影印本,因为在制作的过程中,又产生新的不足,比如会把读者阅读时翻折的书页不加复原地扫描做成pdf版;有的电子书是word版,很不错,但缺少专业校勘,漏字、认错的字等等随处可见,有的难以卒读。
但“整理”就不一样了,它经过整理者的文字识读、内容考证、人名地名、时间事件的核查,即使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确,最起码会提供一个线索、一个方向,会在阅读的道路上提醒您“此处有地雷,小心”。有的深度整理,已经就是研究性质的了,学术含量更高。
但整理同样会犯错误,会因整理者学识、水平、阅读经验、综合素质,以及个人主观的爱好、偏见等因素,造成整理过程中各类问题的发生,有的错误甚至很严重,不容宽恕。目前,我们缺乏文献整理的统一标准,不同的整理者,不同的出版社,文献整理标准不一样。对经过整理的文献,哪怕是很小的问题,也会招致读者、研究者的否定,因为你是整理,不是影印,他们的要求、期待就与影印不一样。有时一个小问题就会导致对一部书的整体否定。所以,整理往往被视为“有过无功”的事情。
但文献整理是学者对学术界应有的回报。张剑、徐雁平我们兴趣相投,谈不上有什么高大上的牺牲精神,只是觉得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做一回“乌鹊反哺”而已,哪怕出现错误。
日记有时比专著更真实、丰富、血肉饱满
读书:这套丛刊的主打是日记,以丰富的私人生活细节呈现了当时人们生活的多种面向。您在编辑过程中有没有遇到特别有价值、有意思、以前鲜为人知的内容?能否举一两个例子?
彭国忠:这套《丛刊》确以日记为主打,已经出版的三辑,日记都达到或者超过每一辑所收著述种数的一半,具体到第三辑,共收书十种,日记有五种;加上张霞整理的《壬癸避难日志 辛卯年日记》,其实是两种;卢康华整理的《蟫庐日记》之“外五种”,实际收录日记十一种。这些日记,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中国近现代社会各类事件,丰富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书写,也诠释了我们对中国近现代“史”的理解。
比如,孟宪彝在民国时期担任过议员,我特别留心他对五四运动的记载。在《孟宪彝日记》中,相关记录是:“四 初五日 晴”,内容为:“写屏对。午后,到大观楼。写匾字多方。下晚,筮谦约吃天和玉。又到杨仲五药房一坐。到前门内,见学生数千人横路,不能行,以赴各使馆,声说日人不交还青岛,各手执一小旗,书‘索还青岛,讨卖国贼’字样。下晚,闻到曹汝霖宅,打伤章宗祥,将曹宅房屋烧毁矣。”也就是五四这天,是农历四月初五,天晴,他上午写屏风、写对联,下午到大观楼去。又题写了几方匾额。下晚时分,有朋友约他到天和玉吃饭;饭后,又到另一朋友杨仲五药房坐叙——这些,都是他的日常生活,每天如此,常态化的;然后才进入我们关心的事件:前门大街上,几千名学生在示威,横断了交通,手里举着“索还青岛,讨卖国贼”的旗帜,到各国使馆声讨日本人不交还青岛给中国政府;学生们还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打伤了章宗祥。但是,从日记底本上可以看出,五四这天的日记是补写的,什么时候补的不清楚。这很耐人寻味。接着,五月五日的日记,完全与这场运动无关,六日的日记则是:“写寄美庆善儿信。托紫垣代寄。筮谦之广祖母四十正寿,为之送杂剧一台。午后四时,大总统约为游园会,入新华门,到瀛台一游。到大圆镜等处观牡丹。到怀仁堂,总统出,与大家略谈。玉双开言:日前学生与章、曹为难,请勿以命令送学生于法厅,致于名誉有碍云云。后到紫光阁,瞻历代帝王像。出福华门,回寓。筮谦宅来客甚多,票戏亦甚多。宇民初次演《坐宫》,颇受大家欢迎。夜过半,乃就寝。”民国大总统在五四爆发的第三天,居然还好整以暇,有心情约请议员们游园,而不“惊梦”,议员们游园之外,观剧演剧不误;当然,也有人为学生陈情,但绝不是出于同情学生、保护学生,而是为了政府的“名誉”。接下来数日,仍然是外出廊坊、煮茶、行吊、写字,直到十二日,才再次出现与五四相关的内容:“午后二时,钱总理约到怀仁堂,同参众两院议员讨论巴黎会议青岛失败问题、方法。大众以不签字为宜,为留将来争论馀地也。写复介如信。”十七日:“午后一时,参议院开会。下晚,汉亭在心航处设筵,作消寒会。”参议院开会,也无涉五四。十九日才补充交代:“黎明即雨,可望深透。农民将幸秋禾之发育矣。昨日,在新丰楼言及学生停课,在大街上,以日本衣帽插为小人,用者为东洋奴云云。抵制日货,言之未免激烈,恐牵及外交,政府无以善其后也。学生之爱国热,殊觉过火也。雨竟日。宇民、翰翔来谈。”我们不是要消解五四的价值和影响,不是要谴责孟宪彝,而是认为通合这些记载,可以反观五四,反观那样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在当时发生时的真实情形。
又如《潘道根日记》,主要记载一个乡镇医生潘道根的日常生活、生命历程,他的行医论医,尽忠尽孝,交友急难,借书、读书、买书、赠书、写书,他在日记中很认真地研究、探讨古文字、理学,毫不含糊地批评甚至鄙薄袁枚、金圣叹。他记录水灾之后,儿子长时间赤脚站着水中,脚趾腐烂,痛楚不能成眠,而他无钱无势,束手乏策,不禁想到:“平居读书,动以四海饥溺为怀。今方一家数口之不保,岂不可笑?”(1827年12月13日)1842年4月至10月间,外夷入侵,多地失守,城池告急,“城中挈家避兵者纷然矣”(6月18日),“闻福山有警,北门避兵之船络绎不绝,妇女仅携孩童衣包,以雨盖遮日而行,米粮箱笼俱不可带,亦有被人劫夺者”(6月20日)。当7月8日,提督陈化成战死殉国,“夷目在吴项桥出示安民,夷船已入刘家河”,有些人投敌做汉奸,而“城中避兵者纷纷入村”,他却“余日修净业,暇则观书而已”,接着上海县典史杨某殉城,靖江失守(7月29日),他却于8月1日撰写出一篇近两千字的《劝戒文》,阐说“天下之治乱,根于天下之人心”的道理,认为“人心一日不悔过,则天心一日不悔祸。从古以来,未有丧其心而不致乱者也,亦未有以乱治乱而可以已乱者也。然则欲拨乱而反之正,诚莫先于正人心矣”,显得迂腐而又可爱可敬。还有他自己生活清苦,赁屋而居,儿子被迫到外地去教书度日,却于道光二十三年一年“恤嫠赒贫、放生善愿,计用钱十二千四百十六文”(该年除夕日记)。读这样的一部日记,可以认识近代社会乡绅阶层的文化生活、他们的政治观国家观,可以了解中下层民众的宗教信仰(潘道根崇儒信佛,他的朋友王又新“全家归佛,次、三两子已披薙,长子在昌义局为义学师,又新现在七子山僧寮”),可以观察传统礼仪在民间的命运,而最重要的还是这位医生鲜活生动的生活史、生命史。我觉得这是主要的,远比历史书、研究专著告诉我们的真实、丰富、血肉饱满。
读书:胡晓明教授说文献的发现、整理、出版,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突破具有重要作用,对此,您怎么看?
彭国忠:一般而言,学术研究的突破,往往借助于新的理论、方法,或是借助于新史料、新文献的发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自百多年前第一部《中国文学史》问世以来,其学科便宣告建立,文学史的叙述模式也逐渐形成,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大量文学事实的舍弃,对丰富多样文学现象的简单化处理。比如以“出世”与“入世”分别文学家及其作品,这种二元思维禁锢着研究者的思路,参加科举考试做官进入仕途,是积极入世者;但又要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往往遭遇贬谪、流放,其作品往往被称赞;入世,却左右逢源,官职做到很高,很少挫折,其作品往往被评为价值不高;最好是像陶渊明那样能够归隐田园,多数都会获得肯定评价。长期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点对象就是“怀才不遇”的失意者和遗世独立者,那些仕宦达者,作品往往获讥“无病呻吟”;那些真正投入生活中却没有获得政治身份的人——既不是达者,也不是失意者,也不是高蹈隐逸之士,也就是不能以政治标准划分其身份者,更很少被关注。如果我们把文学史重点研究的怀才不遇者称作第一种人,遗世独立者称作第二种人,达者称作第三种人,能否把被文学史遗忘的这类没有政治身份的人称作第四种人?而第三种、第四种人,今后都应该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对象,相应的也会出现新的文学研究范式,出现研究格局、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的突破。
这只是从创作主题角度说的,从批评主体、批评方式、批评资源等角度看,也可以有研究的突破。
胡晓明先生敏锐地看到《丛刊》蕴藏的丰富的古典文学研究资源,前瞻性地提出突破既有研究格局的命题,我们把它当作是鼓励,并在以后的编辑中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