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倾听·笔会精选丨罗达成:敬畏梅朵
突然接到报社同人告知梅朵去世的电话,感情上一时间很难接受。
报资深报人梅朵先生在家中看稿
说突然,其实也有些预感。去年五月间我和作家祖慰去中山医院干部病房探望他。这位当年主编《月刊》,在文学界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梅老板,瘦削、佝偻的身子无力地斜靠在病榻上,面色蜡黄更衬出鬓发的苍白,目光失神而凝滞。我跟着他为刊物奋斗了十年,直至奉命停刊。但他在我自报家门后才勉强辨认出我,而对他也很熟悉的祖慰则不无尴尬地摇头说:“记不得了。”告别前,我们跟他要《梅朵文艺评论选集》,陪护的阿姨立马答应给我们每人一本,但他指着我们两个大男人,提高嗓门喝阻道:他们两口子是一家人,一本够了。
我和祖慰相视一怔,无奈无言,心中在叹息。我们知道,在这里躺了将近八年的梅老板,已进入风烛残年,他的思维明显退化了。这位九十老人恐怕永远无法离开这间病房,且余日无多了。
尽管丧事一切从简,闻讯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肖关鸿还是坚持前往寓所悼唁、作最后告别,我们当年是跟梅朵摸爬滚打操办《月刊》的左右手啊!梅朵是让人敬畏的师长,曾给我们太多太多的关怀、提携和鞭策。当我在他那和善而令人敬畏的遗像前鞠躬致哀时,往事随难以抑止的泪水而流淌。
上世纪50年代,梅朵和夫人、报记者姚芳藻在报北京办事处
梅朵曾经对自己以及跟他有过相同历史遭遇的人,下过这样的结论:人的经历,人的思想,决定着他的工作、他的生命价值。梅朵命运坎坷,这个老资格的报报人、《大众电影》主编,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被彻底打翻在地,划为“右派”,先后送到河北、山西的农场、煤矿,劳动改造了二十多年,受了太多的苦和累。他曾万念俱灰,直至1979年,才摘去帽子,获得释放,回到报社工作。他觉得失去的岁月无法追回,只有在剩下的时间内加倍发挥光和热,所以多次向报社领导请命。次年,报创办了《月刊》,由他挂帅。
上世纪80年代,梅朵、姚芳藻夫妇在上海
江东无人不识君。这本定位在以文学为主,并扩及其他领域的综合性杂志,创刊号一炮打响。那是让人惊叹的名家云集,一大批有代表性的人物如巴金、茅盾、叶圣陶、唐弢、艾青、公刘、邵燕祥、王蒙、刘心武、舒芜、曾卓、冯亦代、董鼎山、杨宪益、谢晋……纷纷在杂志上袒露思想,展现风采。有口皆碑,刊物很快产生全国影响,而梅朵的编辑家声望,远远盖过他的电影评论家名头。
好稿难求,每期组来一大批好稿件更谈何容易!活力梅朵,性格张扬,他的组稿风格,让人钦佩,更让人敬畏。他的心脏早搏,血压很高,经常一下飞机,就揣着硝酸甘油和面包在北京组稿,挤公共汽车,一天跑五六家。北京的文学名家中,流传着一句话:“梅朵梅朵没法躲!”丁玲怕他,王蒙怕他,陈祖芬怕他,理由也怕他,怕他的执著和诚意。他要的稿子你要给他,而且要限时限刻。“下个月我给你稿子,这个月不行。”“为什么不行?我这个月就要!”他就是这样斩钉截铁,“说定了,我版面给你留下,开天窗你负责。”没有人有勇气抗拒他的铁腕,他的精神轰炸。在那个年代,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加急电报——夜深人静,摩托轰鸣,咚咚敲门,举家惊惶,邻里不安。梅朵对拖延交稿的大名家,毫不手软地连续使用这致命武器,且战无不胜。
我亲眼见识过他向丁玲逼稿的全过程。那一期,刊物亟须丁玲写篇重头稿子,但她正好因病离开北京躲到外地静养去了。梅朵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到丁玲家,但任凭他软泡硬磨,或是发怒、咆哮,她的家人咬定青山,坚不吐实,他们怎么能让梅朵去折磨老太太呢?梅朵无奈,打了一长串电话到作协,到熟悉丁玲的北京朋友处,从早到晚攻坚一整天,终有突破——名不虚传的“没法躲”,居然打探到了老太太在鼓浪屿一家宾馆的房号和电话。羊落虎口,老太太惨了,在顽强抵抗了一阵以后,梅朵以大嗓门发出最后通牒:这一期,非要这个稿子不可!马上写,写完了给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不写,我马上乘飞机赶过来!丁玲知道这位50年代就相识的老友的行事风格,不得不屈服了。
言传身教,使我们这些梅派传人组稿都有些强悍,有些霸道。到作家家里,看到好稿子就“拦路打劫”。作家为难了,“不要紧,我给你打收条,承担责任,稿子被《月刊》某某取走,此据。”陈祖芬曾痛苦地回忆道,一次发高烧,不能动弹,但我为逼她完成一个重要稿件,下了“死命令”,只要有一口气,一定要完成!最终她还是奇迹般地交稿了。作家们每每“逆来顺受”,不为别的,是因为他们和我们编辑部积累下深厚的友情,大家都是心心相印的好朋友,都看中这个刊物在文学界举足轻重的地位。
外面人没法躲,编辑部内部的人更没法躲。一般而言,报社各部门都不愿意要作家,觉得他们散漫,老想着自己写东西,梅朵不这么想,把报社的作家搜罗一空,我也是被梅朵从“笔会”调来的。我们十个组稿编辑里,有六七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我是写报告文学的,当时分管报告文学栏,为避嫌,把自己写的稿子给别的杂志,但刚要寄走,给他看见了:“快,打开让我看!”不容分说。他看完觉得满意,就扣留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自己用,发排!”他逼你组稿,要亟尽全力把最好的稿子抢到手。他也逼你写稿,不断敲打你,提醒你,记住你的另一身份——作家:“当了编辑就不写东西,算什么作家?拿不出好作品,怎么能跟别的作家平起平坐,在一个高度上对话?”
为了确保每期的重头稿,他还常常搞“突然袭击”:有时是原本应允稿件的作家有意外变化,爽约了,他替你订好飞机票,让你当天出发救场,必须在杂志截稿前赶出新作来,我的《你好,李谷一!》就是这么逼出来的。还有一次,我在武汉祖慰家组稿,他的电话到了:“中国足球队3:0大胜科威特,扬眉吐气,史无前例!你马上赶到北京采访,这一期做头条!标题我替你想好了:《中国足球队,我为你写诗!》”他布置任务都带有决断的感叹号,不容分辩,不容讨价还价。
跟梅朵干活很累很累,他要把你榨干,但我们心甘情愿,因为他老人家首先把自己榨干了,瘦削得只剩下坚韧的筋骨和跳动不太规则的心脏。况且,我们一个个组稿、写作双丰收,何乐不为!这是我们刊物的全盛时期,也是个人创作的黄金岁月。
工作很忙,心情很舒畅,编辑部空气相当活跃。我们每周开选题会,为对一个稿子的评价,为挑选下一期封面,或是一个重大选题找哪个作家,常常跟梅朵争论得面红耳赤,简直像吵架。梅朵曾大发感慨:我们编辑部,那是一个很难再次找到的生命集体,他们像一团火似的,把一切投入了工作,他们没有别的考虑,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如何把杂志办好,很少计较个人的得失,因此编辑部的会议虽有热烈的争执,却没有造成相互间的隔阂,只有意见的对不对,没有地位的高与低。所以总能做到畅所欲言,发挥每个人的才智。
“阴暗面”的东西传得快,不熟悉梅朵的人,只知道他脾气坏,很霸道。但一见面,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恶名在外的梅老板竟是一个待人礼貌和善、说话轻声细语的好老头。刚时刚来柔时柔,好脾气是梅朵的常态——只不过在追稿逼债、争论问题时除外。他总是笑眯眯的,对部下问寒问暖,关怀备至。见我们忙得顾不上家,他常常抽空问你的家事,你的孩子。一旦有谁身体不适,他马上给你打电话,写条子。他的曾祖父是中医,他夫人的兄弟姐妹里也有几位是在上海有影响的名医,医疗资源很充沛。有时,一些没有名气的作者到编辑部来,梅朵会跟人家聊上个把小时。一位在《月刊》崛起的上海报告文学作家,之前一直被退稿,梅朵和我劝他不能泄气,后来真的越写越好,有些还做了当期报告文学头条。若干年后,这位作家对我说:“知道吗,我是被你们的话震动了,才憋了一口气。你们当时说,‘没在《月刊》报告文学栏上发表过作品,算不上报告文学作家;没在这一栏上做过头条,算不上第一流报告文学作家。’哎呀,这话口气多大,却绝对是大实话。”这话的版权是梅老板的,我只是稍许梳理了一下转发。对一些重点作者,梅朵要求我们,一定要感情到位,服务到位。1982年,我们专门派到北京沟通全国评奖事宜的编辑,在第一时间把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得奖篇目传回来,梅朵心急火燎地催促说:赶快把消息告诉得奖的作家!肖复兴的《海河边的一间小屋》也获奖了,打电话到体育馆路杂志社,没人接,打到家里,他爱人说他到江苏开笔会去了。我先后找了江苏几家杂志社的七八个朋友,打了两个多小时电话,最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肖复兴。“天哪,你怎么能找到我?”梅朵也乐了,他抢过电话,热情祝贺肖复兴。梅朵对我们这些小辈爱护有加,在当时那种论资排辈的年代里,他力主把三十来岁的我和肖关鸿提拔为副主编,把我们推到第一线,轮流当班,充分发挥创造力。提携之情,铭记在心,激励我们日复一日地为刊物呕心沥血。办杂志,梅朵不拘一格,不守株待兔,不唯唯诺诺,而是充满了主动性和责任感。他很敏锐,在发现报告文学这一关注现实、触及时弊的文学样式受到读者广泛欢迎之后,就要我们大大强化这个栏目,拉开架势组稿,每期发三到四篇,五万字左右,而且头条一定要打得响,一定要在作家圈和读者群中产生震荡。我们紧紧抓住全国最好的几十个报告文学作家,几乎每天在给作家们写信或打长途电话,交流、沟通,问他们手头有什么选题,反反复复地叮嘱,写好了赶快给我们,要是有问题需要商讨,我马上赶过来。那时,我一年有六七个月在各地奔波,或组稿,或采访,而对北京一些超一流报告文学作家的重头稿件,有一阶段梅朵让我每个月专程前往去取,当场看定,以确保质量和时效万无一失。梅朵很得意,我们成了推动全国报告文学蓬勃发展的领头羊之一,在中国作家协会评定的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项中的得奖篇目数,我们每次都与《人民文学》不相上下。我们相继推出的几期报告文学专辑,也得到读者强烈反响,刊物发行数直线上升,一度稳定在20万份以上。
“草根微吐翠,梅朵半含霜。”《月刊》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思想解放的大时代产物,她在艰难中创生。作为思想者、呐喊者、践行者,躬逢其盛的人都是幸运儿!我们很留恋这十年,也珍惜这十年,享受这十年。1990年,当我们走向报社新的部门时,我们这样安慰自己:“只在乎曾经经历和拥有,不在意天长地久。”而已经古稀之年的梅朵,也确实该休息了。在一场激情投入后开始离休生活,意犹未尽的梅朵有着无限感慨:“这十年,尝尽了办刊的欢乐和艰辛,也真正体现了我生命的价值。”之后,豪气不再的他淡出了公众视线,我们也很少见到他,但我经常跟我的同事们以敬畏之情说起梅朵的编辑精神。
如今,集刚柔于一身,有时如暴风雨般犀利,有时如春风细雨般温和的梅朵已经远去。“这样的长者并不多见,这样的编辑几近绝迹”,当我把消息告诉各地的一些作家时,他们无不感慨万端。不仅如此,虽然岁月流逝,在北京,在上海,在各地,仍有多少文学名流和普通读者,至今还珍藏着全套《月刊》——毕竟,这是一代人永远的记忆。
2011-1-24,写于鑫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