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新闻杂志编辑的日子
去年年末,美国历史最久的新闻周刊 《时代》 在评出2017年风云人物之前,就先把自己卖掉了。九十六年前创办 《时代》 的老亨利·卢斯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曾在《时代》 集团里面打过几年工的笔者,闻此消息也五味杂陈,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初入这行时“受训”的经历。
三十年前亚洲经济持续腾飞、中国全面走向改革开放、香港加快回归祖国的进程———总部在美国纽约的 《时代》集团开始向东南亚和“大中华”地区扩张地盘。先是收购了香港英文新闻周刊《Asiaweek》 (亚洲新闻),接着又在那儿创办了中文新闻周刊 《亚洲周刊》(Yazhou Zhoukan);两家杂志名字容易混淆,其实在同一办公楼里面各有自己独立的编辑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移居香港,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 《亚洲周刊》 的撰述员 (writer),从此开始新闻人的生涯。
那时香港报刊市场特别繁荣,五花八门,没几天就有一份新的报纸杂志创刊面世。我们杂志作为一份严肃的国际新闻周刊,同香港地方性刊物很不一样———不仅内容和风格不同,整个编辑过程也特别严谨,完全依照美国 《时代》 周刊的作业模式。像我这样一个刚转入新闻行业的新手,能够一开始就在那种体制中起步,实在获益匪浅。
就拿研究员 (researcher) 这个名称来说吧。在上海我就经常翻看 《时代》 周刊,发现他们编辑部里设有这么一种职位,心想到香港后能当个研究员应该很不错,因为自己在上海社科院工作六七年也只升到助理研究员。只是进了 《亚洲周刊》 才知道,他们所说的研究员其实等于内地的资料员。但又不是收集剪报管理资料室,而是要为撰述员和编辑提供所需资料,还要负责核对文稿中的新闻事实。
作为撰述员,我的工作是综合改写记者来稿,或者译写 《时代》 集团其他杂志的文章。每篇报道动笔之前,就会有研究员送来一叠内容相关的报刊剪报,多为英文。我完成稿子打印出来再送一份给研究员复核,他们不仅校对错别字和标点符号,更要查对我所用的每一个新闻事实、每一句引语、每一个专用名词———有错必纠,最后签字认可。那时还没有互联网,遇到弄不明白或有争议的地方,他们就要再去翻字典找资料,多重核对查证。也会直接打国际长途电话或发传真给散布世界各地的记者、采访对象,一一核对清楚。
后来我改做编辑和资深编辑,要处理的稿子更多,每天都要面对好几位研究员同事。尤其是每星期最后截稿的日子,我们称作deadline,我写字桌前常常坐着好几位研究员,排队等着我讨论稿子。他们多为大学毕业没几年的香港年轻人,女生占了一大半,一般只会讲广东话和英语,普通话连听都成问题,更谈不上说了。这就逼着我尽快学会广东话,才能在很紧迫的时间里同他们讨论许多复杂的新闻事件,比如菲律宾军事政变或俄罗斯经济“震荡疗法”。可以说,多亏了 《时代》 周刊建立的研究员制度,我今天还能讲一口“不咸不淡”但至少香港人能听明白的广东话。
在 《时代》 杂志建立的新闻“生产流水线”中,研究员只是初级把关人。那时,记者发来的采访内容由撰述员统一改写,成稿后交编辑和分管不同领域的资深编辑多次修改,末了由副总编辑和校对员做最后修改,交总编辑审阅签版。做新闻周刊最要命的是截稿当日发生重大新闻,不得不更换上万字的封面专题,时间极为紧迫。但上述编辑环节一个都不能忽略,往往拖到深更半夜、口枯眼胀才能送印刷厂。
这种严谨的编辑程序,可说是知识劳力密集的高成本作业。有的报道如有可能引发法律纠纷,刊发前还要再请公司内的法律顾问仔细审阅,确认没有问题才可以付印“出街”。即使如此,仍然难免出现大小差错,甚至被告上法庭判罚巨款。我在那儿打工的几年中,周刊就发生两起重大官司,都是在新加坡被起诉,也都是因为引述了错误的信息。法院判决诽谤成立必须罚款道歉,分别赔给对方九十万美元和一百五十万新元,金额真不算小。
第二起官司发生时,周刊已经换了老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时代》 集团与华纳电影合并为世界最大传媒企业时代-华纳,1994年调整资本结构把一直亏损的 《亚洲周刊》 卖给了香港 《明报》 集团。重组编辑部时,最大的变化除了把撰述员与编辑合二为一,再就是取消了研究员部门,只保留了两位研究员。另外,原来与 《Asiaweek》 共享的资料室连同几十万份剪报也留给了他们,新编辑部不再设立自己的剪报档案库。这样做一是为节约成本而缩小编制,再就是顺应数码科技对报刊出版行业的冲击。
三十年前我在香港开始新闻工作时,正逢印刷媒体由原先的铅字排版转为电脑排版。排字房消失了,好多几十年前就入行的老员工一夜之间失去工作,有的只能改行去做大楼门卫当“看更”。对媒体记者、编辑来说,开始还可以继续用笔手写稿子改稿子,另有专门的电脑打字员帮你打稿。没过几年,编辑部里所有人都自己学会电脑写作,否则就难以继续任职。
接着又有更大的变化。1993年我第一次接触到internet这词,最初连中文译名都不统一,也有叫“网际网络”的,后来才定于一尊为“互联网”。很快我就用上了,不仅可以及时接收新闻信息,查找资料更是方便。在编辑流程方面,各地的记者把电脑文字稿直接传到香港编辑部内部网络,编辑完成后又经电脑直接送去排版。这样的作业流程今天早就成为常态,当时却是平面媒体的一场技术革命,一场残酷的生死淘汰。
互联网的另一大变革是极大地提升了新闻图片的品质,从此我们随时都能收到摄影记者和通讯社网上发来的高保真原图,电脑上选用后略加裁减立即就可以进入排版,完全取代了以前的“三色纸”。所谓“三色纸”是通讯社把新闻图片分解为三种原色,再分别用电传送给订户,我们收到后再把三色叠加恢复原图,质量往往很差,有些还可以勉强刊印,多数根本不能采用。也因为互联网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便利,好多报纸开始改成彩印,图片越来越多,文字越来越少。
我们取消了研究员部门和资料室,取消了撰述员和编辑的分工,缩短了作业流程,让编辑承担起更多职能和责任,有效控制了编辑成本。但从 《时代》 那儿学来的那种严谨作风,还是用心保存下去,也就是特别注重新闻事实准确和文字一丝不苟。
那七年编辑工作的“训练”,加上早先在上海社科院的七年研究工作,成为我后来做电视新闻评论的根基。当前新媒体繁荣兴旺,传统媒体扎堆投入融媒体,信息之庞杂远非我们当年能够想象。与此同时,有些新闻平台也变了味道,新闻品质更加不敢恭维,常常触碰专业底线,编辑中的低级错误更是时有所见。有感于此,写下上面这些陈年旧事供新一代新闻人参考;也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担心,算是为过去留下几笔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