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红楼 | 最美的宝琴来了
▲宝琴咏梅
《红楼梦》里最美的女孩是谁?
不是黛玉,也不是宝钗,更不是湘云。而是宝琴。
她是在第49回来的。一同前来的还有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岫烟,李纨寡婶的女儿李纹和李绮。她们一到,就惊起了一滩鸥鹭。
先是宝玉,看见她们,惊喜得要说不出话来了:“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他说自己是井底之蛙,本以为自己家的姐妹已经最好了,结果被打了脸。不过,即使被打脸,他也幸福得冒泡。
接着是晴雯,她心高气傲,嘴又贱,却也连声夸赞:快去看,竟是一把四根水葱呢!
袭人问:“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你看着怎么样?”探春说:真的哎!“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袭人一脸不相信:“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好的去呢?”在袭人的眼里,宝钗是世间最完美的女生,这薛妹妹居然比薛姐姐还好?怎么可能?!
还没出场就这么大的阵势,我们也诧异。宝琴是何许人也?
她是宝钗的堂妹,薛蝌的胞妹,因为父亲在京时已将宝琴许配梅翰林之子,正欲进京完婚,薛蝌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着妹子随后赶来。
一到贾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贾母更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哪有逼着人家当干妈的? 她太喜欢宝琴了,晚间索性带宝琴一起歇卧,除夕夜还带她去贾家宗祠祭祖。
这待遇,连黛玉都没有。
做足了气势,于众声喧哗中,宝琴终于亮相了。她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众人被晃瞎了眼,都不知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老太太给的,叫凫靥裘,香菱猜是孔雀毛,宝玉的雀金呢,就是孔雀毛的。湘云说是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最珍贵了,连宝玉都没捞着穿呢,可见老太太多疼她。
湘云瞅了宝琴半天,说:“这件衣服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贾母还特意让琥珀来园子里,叮嘱宝钗: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
天上掉下来个万人迷。作者是上帝,说有光,便有了光,就这样,宝琴横空出世了。
宝琴这一来,确实搅动了一池春水。听完琥珀传达贾母的话,宝钗忍不住推了宝琴一把,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一向持重的宝钗,不淡定了。
黛玉却喜欢宝琴,赶着喊妹妹,宝琴也喜欢黛玉,紧着喊姐姐,亲密异常。宝玉在一旁看了,感觉甚好,但也纳闷。这个一向被人目为小性尖刻的林妹妹,经过“兰言解疑癖”,“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跟宝钗尽释前嫌,从此情同姐妹。如今,更是如此明媚,如此真诚,她长大了。
宝琴一来,黛玉和宝钗各自显露了性格的另一面。这写法,像传统绘画的“间色”,在画的主色调之外再添一两笔杂色,有对比,有烘托,画面一下子更丰富更立体了。
贾母更是起了“歪”心思。书中写她问薛姨妈宝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妈度其意思,是要跟宝玉求婚配。但宝琴已经自小许配给梅家,薛姨妈遂半吐半露地告诉了贾母。王熙凤故意在一旁跌脚:我正要说媒呢! 早看中他俩是一对,可惜。
这就有意思了。贾母岂不知宝琴有婚约?宝琴进京就是来完婚的。有人说,贾母这是变着法子表态:我就看上薛家小妹,根本看不上宝钗。也有人说,真是贾母投石问路呢。不管怎样,她这一问,王熙凤这一帮腔,犹抱琵琶半遮面,却让宝玉的婚事问题,再次浮出了水面。
金玉姻缘和木石前盟已经暗暗PK很久了,但事情却似乎一直没有进展。宝琴一来,犹如一块石子投入水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局面活了,但似乎又复杂了。
贾母问宝琴的生辰,紫鹃也跟着紧张了,这个聪慧的丫头,一心想着她姑娘的心事呢。她灵机一动,骗宝玉说姑娘要回苏州老家,来试探他心意,是为“慧紫鹃情辞试莽玉”。而宝玉,差点死过去,醒来告诉她:“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我们不禁要问:贾母对宝黛爱情持何种态度?她在黛玉和宝钗之间有何取舍?王夫人和薛姨妈又打的什么主意? 爱情与家族利益又该如何权衡?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红楼梦》的世界,就这样,一个谜团搅动了又一个谜团。
宝琴一来,诗社和诗风也为之一变。从第一次的海棠社,到菊花题螃蟹诗,总是宝玉、黛玉、宝钗、湘云和探春,再接着写下去,未免单调。于是,宝琴来了,还有邢岫烟、李纹、李绮。新人新气象,先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宝琴和李纹、李绮,每人一首《咏红梅》,在“诗坛”亮了相。芦雪庵又争联即景诗,众人打起了擂台,湘云联诗最多,其次就是宝琴,好不热闹。
绝不雷同,而是起伏有致,摇曳多姿。《红楼梦》之好看,多在于此。
宝琴还写了十首《怀古诗》,说是谜语,隐了十物在内。这是书中最难猜的谜语,至今还无定论。
谜难猜,诗却是好诗。十首诗,从赤壁到马援,从韩信到张良,从钟山到六朝,从王昭君到杨贵妃,最后以《西厢记》和《牡丹亭》收束,便是一部浓缩的中国史。赞美战争、功业和谋略,一向是主流,但薛小妹赞美的却是人性风流和人文情怀。比起之前的海棠诗和菊花诗,内容更辽远,气象也更为浑厚、阔大。
众姐妹里,宝琴年龄最小,却最自由。曹公写宝琴年轻心热,却比黛玉们走得更远。她曾随父亲走遍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甚至还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见到一个真真国的女孩,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通身异域风情。这个外国女孩,“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还会写中国诗。
大家都听呆了。听完诗,麝月就过来传王夫人的话,说让宝玉明天一早去舅舅那里。一下子从诗与远方,回落到一地鸡毛。
宝琴是《红楼梦》的世界里,第一个跟“国际接轨”的人,是见过真正的远方的人。
探春曾含泪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就出去做一番事业了。她做梦都想出去,想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然而,外面的世界如此遥不可及,她们甚至不能走出贾府一步。那个神秘的“真真国”,一定让她们浮想联翩。
这不是书中第一次出现外国元素了。荣国府里有不少舶来品。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被当当响个不停的自鸣钟吓了一跳,原来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不住乱晃;怡红院里有巨大的穿衣镜,还有一个金西洋自行船,宝玉担心黛玉回苏州老家,把这艘船藏在被窝里,怕林妹妹坐船离开;晴雯感冒,吸的是汪恰洋烟,鼻烟壶上画的是黄头发光身子有翅膀的美女,可能是天使;王熙凤头疼,常年贴在太阳穴上的“依弗那”;贾蓉来找凤姐借的玻璃炕屏;贾母戴的眼镜;还有俄罗斯的雀金呢、外国的葡萄酒……这些都是奢侈品,也只有贾家这样的大家有。
曹雪芹生活在18世纪中叶雍乾年间,他的家族全盛于康熙朝。清朝最兴盛的时代,也是《红楼梦》的时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对外面的世界,却几乎一无所知。从朝廷到民间,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是最强大最富有的。
其实,清代尤其是乾隆年间,有外国人前来中国的,传教、做生意,还有外国使节来寻求贸易合作。1793年,也就是曹公去世后30年,《红楼梦》活字印刷本出版后两年,一个庞大的英国使团来了,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一是祝贺乾隆80岁寿辰,二是想借此机会,与大清建立邦交,互派使节,开展贸易。
有客自远方来,乾隆很高兴。他以为这是来朝贡的小国,于是,又是赐豪华的御宴,又是在避暑山庄接待,还赏了对方很多珍奇东西,至于对方送的礼物,他一脸看不上,蕞尔小国能有什么宝贝? 问题出在礼节上,清廷让使节下跪觐见乾隆,对方不肯,说我们对女王也只是半屈膝,在这里怎么可能三叩九拜呢! 这事谈不拢,两国邦交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而彼时,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从16世纪开始,欧洲和美洲大陆,利用大规模的航海和移民,早已拉开近代文明的帷幕。然而,直到19世纪中期,中国人才第一次睁眼看世界,已经落后太久太久了。
再来看贾府,在忙什么呢? 贾赦在打鸳鸯的主意,贾政在跟清客们应酬,担忧宝玉的未来,贾珍召集狐朋狗友吃喝嫖赌,贾琏琢磨着联合鸳鸯,偷老太太的体己拿出来卖钱。王夫人连给老太太买礼物的银子都拿不出来,还是把铜锡家伙拿出去卖了300两银子。财政已经极度吃紧,入不敷出,但为贾母办80大寿,又花掉了几千两银子。
已经是穷途末路。用探春的话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架子还在,里面早就空了。她兴利除宿弊,开源节流,也只是死水微澜,没什么用。这个钟鸣鼎食之族,在无尽的内耗中窒息、沉沦和衰败,太需要开一扇窗,进来些新鲜空气了。
宝琴,美貌碾压众人,才思敏捷,而且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她的自由和开放,是不是代表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有意思的是,身为万人迷,宝琴却并不在金陵十二钗之列,也不在又副册里,太虚幻境里的薄命司里没有她。
庚辰本第17、18回,有脂批提到“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说宝琴不是主要角色,但在太虚幻境也是挂号的。不过,畸笏叟接着对此进行了批驳:“副册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意思是批者主观漫拟,不足为据。
太虚幻境在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中,全是离恨与哀愁。闻的香是“群芳髓(碎)”,喝的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 (悲)”,再加上主殿上的大字“孽海情天”……这苦,这悲,竟是弥漫于天地之间,无可逃脱。
这哀苦,这悲剧,正是《红楼梦》的主旨。
第70回,大家放风筝。宝玉的风筝是美人,探春的是凤凰,唯独宝琴的是大红蝙蝠风筝。蝙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代表吉利,谐音是“偏福”,莫非偏偏宝琴有福气?她会有完全不同的生活?
当日,她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见了,喜不自胜,说这人品配上这梅花,竟比仇十洲的《双艳图》还好! 彼时,正是大观园的鼎盛时期,“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也是女儿们的黄金时代——
黛玉穿上了掐金挖云的红香羊皮小靴,罩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戴了雪帽,跟宝玉一起踏雪而来,众姊妹则一色的大红猩猩毡和羽毛缎斗篷,都在等他俩呢。她们无忧无虑,谈诗歌,谈人生,赏红梅,烤鹿肉,争联即景诗,雅制春灯谜,上演了大观园最为华彩的乐章。
多年以后,当宝玉“寒夜围破毡,冬月噎酸齑”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这个时刻,琉璃世界雪下折梅写诗猜谜,这个冬天,那么暖,那么好。
他的记忆里,定有宝琴这样一个女孩,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故事,便飘然而去。她来过,如蜻蜓掠过水面,如《洛神赋》里的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飘渺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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