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非主义与电影《黑豹》的文化解读
2018年2月16日,电影《黑豹》在北美上映,片中的黑人元素吸引了大量观众,并得到了影评家们的热切关注。截至3月15日,IMDb评分7.8,“烂番茄”新鲜度97%,该片在北美市场收获了如潮的好评。但不同于北美观众众口一词的赞许,中国观众似乎并不买账,豆瓣评分仅有6.7,且似乎仍有下降趋势。究竟是什么让《黑豹》在北美如此受欢迎?本文综合英文媒体上的若干影评略作介绍,以期提供观看本片的不同视角。
1952年,心理分析学家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发现,漫画书里的“大灰狼、魔鬼、恶灵、坏蛋和野蛮人形象总是和黑人或印第安人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在漫威影业的第十八部电影《黑豹》中,一个非白人男性担当起了“首领形象”。
《黑豹》和此前的17部漫威电影一样,发生在漫威电影宇宙的遥远世界中。纽约市立大学英语文学副教授格雷(Jonathan W. Gray)认为,这一点削弱了全篇的现实指涉,而美国《综艺》杂志的彼得·迪布吉(Peter Debruge)则认为,这是漫威电影跳出美国本位意识的一次新鲜尝试。片中几乎清一色是黑人演员,也展望了非洲的国际影响力,这些都让北美的影评人兴奋不已。
本片的主舞台设置在瓦坎达(Wakanda),一个虚构的中非君主制国家,拥有世界上最雄厚的财力和最尖端的科技,却韬光养晦,不为世人所知。几百年来,瓦坎达人靠着贤明的首领“黑豹”和丰富的振金(vibranium)资源,过着国泰民安的幸福生活,他们用这种名叫振金的神秘金属制造升级版的磁悬浮列车,也制造声波加农炮等高科技武器。在迪布吉看来,如果没有数百年前被掠夺与殖民的历史,非洲在未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大西洋月刊》的克里斯托弗·奥尔(Christopher Orr)对此总结得颇为到位,他认为《黑豹》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理想中的非洲图景:“一个没有遭受战火或殖民的非洲发达文明在平静中茁壮成长”;“非洲国家有能力治愈世界的病痛、提供国际援助并接收难民,成为一座希望的灯塔”;“非洲能够成为扭转现存种族秩序的世界先锋队”。
格雷评价,导演和联合编剧瑞恩·库格勒(Ryan Coogler)打造的瓦坎达拥有田园诗版的社会风情,科学革新与部落传统在其中水乳交融。由查德威克·博斯曼(Chadwick Boseman)扮演的特查拉(T’Challa)高贵而内敛,在父亲特查卡(T’Chaka)去世后成为新的“黑豹”,却遭到了来自敌人与朋友的重重挑战。本片的故事即自此展开。
借助史诗般的场景设计与全景式的刻画,《黑豹》将泛非主义理论引入其中,而后者正是最终迫使法农在1955年拿起武器加入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指导理论。当时,阿尔及利亚正遭受着法国殖民者的摧残,而法农在压迫中发出了呐喊,他相信被殖民者有权利以任何必要的方式追求解放。不过,瓦坎达从未被殖民过,所以在与外部世界交流时,他们默认自己与外界期许的一样,是一个欠发达的国家。这也是影片的戏剧冲突所在,特查拉主张保持瓦坎达的孤立主义,而他的对手埃里克·克尔芒戈(Eric Killmonger)的诉求则是将瓦坎达的高科技武器分发给饱受剥削的全世界非裔人民,并藉此掀起革命。
克尔芒戈在美国加州的奥克兰长大,但他实际是一名瓦坎达皇室遗孤,他的世界观形成于美国旧城区的贫困生活和作为美军战争机器的复杂经历中,他渴望家园和归属感,同时也怀抱着用枪杆子解放被剥削的非裔人民并为他们讨回公道的终极理想。在一场戏里,克尔芒戈在英国的博物馆中向一位讲解员挑衅性地反复发问,馆中陈列的一件件精美艺术品究竟来自何时何地,而他情绪的勃然变化,就宛如对数百年前大西洋上罪恶的三角贸易的厉声控诉。
克尔芒戈对制造混乱情有独钟,甚至期待瓦坎达有朝一日成为新的日不落帝国。他在服役于特种部队期间,曾为CIA颠覆过多个政府,因此他并不是对新时代殖民一无所知的空想家,他只是觉得庄家该换一换了。他的主张似乎极具说服力,而且提醒了观众,今天美国所谓的种族平权不过是更加隐蔽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长期的种族隔离、执法过程中的观念预设以及不相称的入狱率,都昭示着少数族裔在今天的生活困境。不过,这种吊诡的自我膨胀还是令人想起了历史上的帝王将相,想起了他们强制推行殖民统治的种种残暴行径。
特查拉考虑得更为长远,他早已想见:振金带来的技术发展极有可能将全世界的权力制衡毁于一旦。电影反复暗示我们,如果不是瓦坎达人将先进技术藏于深山,和其他非洲同胞一样,他们早就成为西方列强的盘中之物了。对此,迪布吉评价道,作为一名超级英雄,特查拉显得有些无聊,他的中庸与持重反而更像一个如临深渊的世界领袖。或许,这也是本片角色塑造的不足所在。
格雷认为,特查拉专注内政、外交中立的态度与最早由非裔美国牧师亚历山大·克鲁梅尔(Alexander Crummel)在19世纪提出的外交观类似,实现加纳独立的政治家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在20世纪将这一外交观付诸实践,促成了“不结盟运动”的实现;而克尔芒戈对军国主义征服世界的热望似乎是泛非主义中多种思潮的混合物,从中可窥见爱德华·布莱登(Edward Blyden)以救世主自居的埃塞俄比亚主义、法农对暴力革命的坚持,以及马库斯·加维(Marcus Garvey)信奉的“非洲巨人说”——加维相信非洲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虽然还未觉醒,但它的力量可以主宰整个世界。迪布吉则将特查拉与克尔芒戈之间的冲突比作马丁·路德·金与马尔科姆·X之间的论战,一方主张消极抵抗,另一方则信奉武力解放。
这两种观点之间的冲突以及特查拉的轻敌使瓦坎达陷入了一场危机。化解这场危机的是特查拉的旧爱娜吉雅。与特查拉不同,她主张瓦坎达应当以一种稳健的姿态与外部世界展开交流。影片中,娜吉雅出场时就从一小撮类似极端组织的武装分子手中解救了一批妇女,这位勇敢的女性鼓励特查拉利用瓦坎达的资源为饱受摧残的非洲人民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条件。她对特查拉说:“瓦坎达有能力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为其他国家提供帮助。” 瓦坎达可以在不丧失民族精神的同时与外界友好相处,这是娜吉雅的一贯主张。
格雷称赞娜吉雅和影片中的一干女性角色(包括尽职尽责的女将军奥克耶、开朗的科学家苏睿公主以及高贵的老王后拉曼达)调和了特查拉与克尔芒戈间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战斗,“可惜的是,影片没能充分地刻画这些女性角色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将娜吉雅的态度与非洲新世代的女性运动联系起来,莱依曼·古博薇(Leymah Gbowee)是这场运动的代表人物,她主张提高软实力以消解战争。很难想象,我们能在一部迪士尼大片中看到对这些严肃话题的讨论,但导演库格勒确实在《黑豹》中成功地将各种泛非主义观点呈现了出来。这部电影对政治理论的展示和它的特效一样,令人震撼。
该片在电影语言的运用上也颇具匠心,既有令人会心一笑的反讽,也有对生命消逝与时代变迁的慷慨悲歌,这些元素都超出了我们对超级英雄电影的原有期待。片中瓦坎达战士轻蔑地将来访的白人称作“殖民者”,使得这一饱含苦难的词语略显滑稽:在瓦坎达人看来,非洲大地的侵略者未免过于不自量力,他们的暴行不过是无知与野蛮的表现而已。在上世纪60年代的黑人艺术运动中,索尼娅·桑切斯(Sonia Sanchez)和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等大家都悲叹过当代非裔与精神故乡的隔绝,三角贸易割裂了非洲人民以及美国非裔与故土间的联结,将他们变成了大西洋上的孤子。虽然克尔芒戈的野心将他引入了歧途,但《黑豹》通过这个角色给观众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去表现,去想象,一种世界性的振奋人心的非洲叙事或许可以修复这种割裂。《纽约时报》也对《黑豹》讨论种族问题时的视角给予赞许,认为《黑豹》对种族的关切不是通过脸谱式的善恶对立,而是呼唤观众去“留意我们的过去、现在以及对权力的利用与滥用”。
在众多的赞誉声中,迪布吉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影片设置上的令人费解之处:难以想象一个不使用暴力的超级英雄,因而特查拉在影片中的立场显得有些尴尬,反而是娜吉雅的抱负更加明晰;更要紧的是,一个高科技国家的领袖,居然要靠“残忍的一对一白刃战来捍卫自己的王位”,而这一仪式也让瓦坎达的治理方式看起来“过于原始”。
但北美影评界对《黑豹》总体上仍抱以激赏,《GQ》杂志上的一句总结颇具代表性:“《黑豹》不只是好莱坞在拓宽多样性上的一次尝试,它教会了我们如何治愈社会的伤病并迈步向前。”
编译 : 陶熠
编辑制作: 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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