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胡裕树先生编教材
胡裕树先生简介
胡裕树(1918年7月24日—2001年11月22日),著名语言学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在现代汉语语法领域有重大贡献。1986年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现代汉语专业博士学位研究生导师。先后任复旦大学语言研究室主任,中文系副主任、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曾任上海市社联委员、上海市语文学会副会长、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辞海》编委兼语言文字分科主编、《汉语大词典》编委、《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编委兼语法修辞分支主编。
胡裕树教授在汉语语法理论、现代汉语教学、语言文字辞书编纂等方面著述甚丰,受到学术界广泛赞誉。
诗曰:
字词章句法如麻,三代名尊八大家。
巨著煌煌成学派,雅言袅袅领风华。
忝留母校凭谁力,幸赖先师指我瑕。
老叟音容犹在目,精论标点吐莲花。
胡裕树先生是我国著名语言学家,生于1918年。今年刚好是他的百岁冥寿,复旦大学中文系将在8月举行纪念胡裕树先生100周年诞辰的学术研讨会。作为蒙受先生恩泽的后辈,我沐手焚香,写了这首七律,以纪念这位著名的海上学人。
就内容而言,这首诗可分为两部分,前四句讲胡先生的学术成就,后四句则是讲我与胡先生的一段难忘的交往。
先生的学术成就
诗的前四句,仅是对胡裕树先生学术成就的例举性概括,肯定是不全面,甚至是不到位的。
字词章句法如麻▽
我国对于汉语语法的研究,始于1898年成书的《马氏文通》,作者马建忠,是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的胞弟,晚清著名的外交官和学者。作为我国第一部语法专著,该书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开创之功。但是,作者在建立汉语语法体系的过程中,过多地依赖于拉丁语的语法,这就如同一个人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横看竖看不舒服,很多问题无法解决,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争议,所以说这个领域是“法如麻”。
三代名尊八大家▽
自《马氏文通》后,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诸家蜂起、群雄纷争,最终形成了被广泛认可的现代汉语语法学界的“八大家”,季羡林先生曾为《二十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选集》作序,其中写道:“所推八家,实慎重考虑、缜密权衡之结果,对‘大家’之名,均当之无愧。此举实有对20世纪中国汉语语法研究作阶段性总结之含义。这也是顺乎学术发展潮流、应乎业内学人心声之做法,一定会受到学术界广泛的欢迎。”
八大家以年龄排序如下:
黎锦熙、王力、吕叔湘、胡裕树、张斌、朱德熙、邢福义、陆俭明。其中,最年长的黎锦熙先生生于1890年,最年轻的陆俭明先生生于1935年,其间相隔45年,前后该有三代了。
巨著煌煌成学派
雅言袅袅领风华▽
先说“雅言”。雅言指官方语言,以政治中心的变化而变化,是古已有之的。现在的雅言,即普通话。胡裕树先生是语言学家,研究的就是雅言,且站在前沿,所以说他“领风华”。
胡先生的学术成就举世瞩目。据不完全统计,他总共出版学术专著10余部(含合作),主编教材、辞书10余种,公开发表论文160余篇。他发展了广义形态学说,倡导“三个平面”理论,在汉语语法学界极具影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主编的《现代汉语》,经多次修订,印数已达150多万册,曾荣获上海市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奖、国家教委高等学校优秀教材一等奖。
▲胡裕树先生主编的《今日汉语》
胡先生的《现代汉语》自1962年问世以来,蜚声海内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生学子,我就是其中的受大教益者。早在进大学之前,我便认真研读过这本书,可以说,我的汉语语法知识全部来自于此。尽管后来主要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工作,但是从胡先生这本书中学到的知识,对我来说是终生有用的,尤其是在分析古诗“对仗”时,往往能道人所未道,作出比较令人信服的分析。
随手举二例:先看祖咏《望蓟门》中的两联:“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我结合汉语语法分析:“此诗对仗工整,缺点是两联的结构过于一致。尤其是末三字,生积雪、动危旌、侵胡月、拥蓟城,都是动宾结构;而作为宾语的积雪、危旌、胡月、蓟城,又都是偏正结构,这样就略显呆板了。”再看李颀《送魏万之京》中的两联:“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我这样分析:“此诗两联就有变化了,第二联的句式:前置宾语(鸿雁、云山)状语(不堪、况是)状语(愁里、客中)谓语(听、过);而第三联则是:定语(关城、御苑)主语(树色、砧声)状语(催寒、向晚)谓语(近、多)。”
所以我认为,胡先生主编《现代汉语》,厥功至伟。仅凭这一本书,就足以令人永远地缅怀他。
与先生难忘的交往
我常常不无得意地对朋友们说,从进复旦中文系读书,直到从复旦中文系退休,我可谓“八朝元老”。记得刚进复旦读书时,系主任是朱东润先生。倏忽四年,到毕业留校,已是胡裕树先生的“天下”。后经章培恒、徐鹏、陈允吉、朱立元、陈尚君,最后的退休手续,是在陈思和兄手里办的。这八位系主任中,东润先生高山仰止,只听过他的入学动员;培恒先生与我颇多“戏剧性”交往,待另文详述;徐鹏先生只是在我当了系工会主席后,每年登门探望一次,说的都是客套话;允吉先生是我的恩师,在前辈中交往最多;立元、尚君、思和是好朋友,自当别论。
我现在“退而未休”,每年还在系里上一学期的课,那是在“第九朝”陈引驰的领导下了。至于与胡裕树先生的“高攀”,则来自一段意外的因缘。这首诗的后四句,讲的就是那个故事。
忝留母校凭谁力▽
我们那一届文学专业共有71个学生,毕业时是全国统一分配的。根据各方面条件,系里古典文学教研室决定留我,但当年教育部只分配给中文系汉语专业两个留校名额,我所在的文学专业却一个也没有。如果我留校,就必须借用汉语专业的名额,并且挤掉一位该专业的同学。这在当时绝非小事。几番争论,几经周折,最后是系主任胡裕树一锤定音拍的板:我以汉语专业学生的名义留校,这样就必须为汉语专业工作两年,然后再回古典文学教研室。胡先生这一“板”非同小可,它拍定了我的人生。
▲胡裕树先生
后来我才知道,胡先生这一板不是随便拍的。因为当时他刚接受一项国家任务,为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由上海市侨办牵头,请他出马主编一套针对海外第二第三代华裔的汉语教材。先生认为,编写汉语教材,需要有一支强大的汉语研究者组成的队伍。于是他选定著名语言学家汤珍珠、徐志民两位先生作为副主编,当时系里崭露头角的语言学新秀陆丙甫、汤志祥、吴悦、贺国伟、沈亚明等也悉数加入。此外,他还有一个独特的想法,就是编写团队中还应有一名文学专业“科班出身”的人员参加,这样或可增加教材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因而他就借毕业分配之机留下了我。
幸赖先师指我瑕▽
从第一次编辑会议开始,我便在胡先生领导下整整工作了两年,其间深受教诲与熏陶。《今日汉语》教材共14册,其中课本四册,一至三册将语音、词汇、语法统统讲完,第四册实际上是一个系列故事集,讲一对华裔父女来中国的种种经历。胡先生指定我独力编写这一册。为此,他专门找我作了一次长谈,其间不乏醍醐灌顶式的教导。比如他说,你所编故事,既是文学创作,更是教材编写,因而在注意故事可读性的同时,必须十分注意语法和词汇的复现率;各章节要突出一个语法重点,整册课本不允许出现前三册没有学过的新词汇。这些事前的提醒,保证了我在写作过程中不走弯路,最后顺利地一稿通过。这套教材后来荣获上海市优秀图书(1985-1988)二等奖。
老叟音容犹在目精论标点吐莲花▽
胡裕树先生无疑是学界权威,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一点“威”势。在我眼中,他就是一位不苟言笑却和蔼可亲的“老叟”。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办公室报到,他劈头问我是哪里人,得知我祖籍是浙江镇海时,他笑了笑说:“我们500年前还不是一家啊,可能要去找胡公满了。”胡先生是安徽绩溪人,绩溪胡氏与镇海胡氏分流很早,而胡公满是全国胡氏的始祖,所以他才这么说。
▲胡裕树先生
胡先生衣着朴素,腕上永远戴着一块廉价的液晶电子表。他待人接物也是“恂恂如鄙人”,很难把他和复旦中文系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上海市语文学会副会长、《辞海》编委兼语言文字分科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编委兼语法修辞分支主编等等发光的头衔联系起来。
在生活上,胡先生对己待人的确都有点“抠”,整整两年,他从未请我们几个青年教师去他家坐坐,开会就是清水一杯,也不让我们吃点什么。要知道,那是可以动用经费的。我们私下抱怨,在这点上,胡先生真不如汤珍珠先生,汤先生常邀我们去她家,还吃了好几顿饭。
但在工作上,他不吝赐教,绝不小气。在他身边,会在不经意间受益无穷。比如,我编写教材时,用了一则关于苏东坡的掌故,讲苏东坡遇到一位势利的老和尚,心中不快,临走写了一副对联讽刺他。我是这样叙述的:“老和尚一看,上联是:坐!请坐!请上坐!下联是:茶!敬茶!敬香茶!顿时满脸通红,十分尴尬。”胡先生审阅时,亲自用红笔把6个感叹号全部圈掉,改成:“坐,请坐,请上座;茶,敬茶,敬香茶。”一次闲聊,胡先生边喝茶边提到了标点符号的运用,他说,标点源自古代的句读,根本意义在于断句,所以逗号句号基本足矣。有些文章又是问号又是感叹号,再加破折号省略号,弄得花里胡哨,实在是有失庄重。
这一不经意间的闲话,至今仍指导着我的写作,终身不忘。
文 : 胡中行
编辑制作 :范菁
责任编辑 :薛伟平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