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鹤:欧洲文明史还是世界文明史
曾经买了一套威尔·杜兰著的平装本《世界文明史》,因为听说该书富有哲学思维,而且不是欧洲中心主义。但是因为穷忙,一整箱书就在办公室里躺着,没有开封。后来有一天经过鹿鸣书店,恰有一部样书摆在那里,马上翻了翻。是否有哲学思维,还来不及品味,但是欧洲中心主义却感觉出来了。首先,全书分十一个部分,东方只占十一分之一。若按篇幅计,全书二十四册,东方只占两册,则只有十二分之一。其次,这个“东方”也是欧洲人的概念,包括远东与中近东,也就是说中国、日本、印度与埃及都包括在内。我起初有些不相信,以为大概是按时间顺序排列,也许中国在后面还会有。结果大失所望,整个“东方”果然只有那么一点点。而且这一部分的标题是《东方的遗产》,这是什么意思?整个东方对世界文明史的意义只是遗产而已?他们没有现在了?黑格尔曾说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因为他以为历史是要变化发展的,中国早就停滞不前,所以没有历史。杜兰的基本看法是不是也这样,不敢说,打算看下去再评论。最后,在关于中国的那一小部分内容中,有些史料也是失实得很,如以为八达岭长城就是秦始皇长城,这对一般旅游者说来无妨,但对历史学家说来不应该。当然这一点也与我们某些方面的误导有关,导游者是经常将明长城作为秦长城介绍给旅游者的。杜兰所读的有关材料大概是导游小册子,而不是中国的史书。
所以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部《世界文明史》是以欧洲为世界,以世界作为欧洲的附丽的典型,这比中国人以天下为世界,以世界为四夷的旧观念高明不了多少。从骨子里看,杜兰看中国,以至看整个东方,不过只是将其当成文明的发源地而已。而且文明发源于此,并不代表着今天这些土地上的人是创造这些文明的人的后裔,他们不过是现在居住在这块土地上而已,辉煌文明的创造者们早已消逝了。我常常想,为什么至今西洋人对中国还是那么不了解,许多人甚至还以为中国人仍然是留辫子,缠小脚,好一些的则以为是穿毛式服装,吃大锅食堂。恐怕原因有一部分在于西洋的学校里仍然是教授着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史,西方的历史学教授们所熟悉的也主要是欧洲史而不是世界史。按照杜兰原先的计划,其著作分为五卷,一卷东方,四卷西方,而且主要是欧洲。若按这个比例,已经是重西轻东,结果写下去,最终成为一比十二,差不多是有西无东了,看来他熟悉的到底还是西洋史,所以三四十年写下来,第一卷分量丝毫未变,其他四卷却拉长了几乎三倍。
当然,杜兰对比其前辈来已经大有进步,因为在他之前,许多欧洲学者是不承认“亚洲文明形成希腊与罗马文化的背景与基石”,而“误以为希腊与罗马文化乃是现代文明之源”的。杜兰纠正了这个错误。与此同时,杜兰也很谦虚地认为,他对东方的认识很不够:“书中的每一章或每一节,都可能冒犯了东方文明而使热爱东方文明并对东方文明获有秘传的人士为之惊愕。例如:……关于远东部分,中国与日本的贤哲之士可能要纵声大笑,讥我在丰富的远东文学与思想宝藏中,却选这一点东西,实在是短而无当。”(引文皆为该书杜兰《致读者》语)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脱离欧洲中心主义。须知这部皇皇巨著起手于一个多甲子以前,其时再高明的看法,也禁不住五六十年来暴风骤雨的洗刷。杜兰是把它当故事来写的,我们也只需把它当故事来读,庶几可矣。当然这是很高明的故事,是一般人写不出来的故事,是一位严肃的作者四十年心血的结晶。但是对这部著作的任何过度的炒作也是不必要的。
一百多年前,中国人不了解世界,不知道那个把鸦片输入到中国的外夷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是落后的表现。但一百多年后,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似乎远在西方对中国的了解之上,我们的世界史著作与教科书也许离尽善尽美还差得很远,但还不至于使学生以为英国人至今还在贩卖鸦片,而美国现在还存在着黑奴制度。但杜兰的《世界文明史》恐怕要让欧洲的学生以为世界只是欧洲,而东方对世界古代文明的贡献只是在远古而已。当然我还是不后悔我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一部欧洲中心论的《世界文明史》,因为任何学术观点的书都值得一看,何况关于欧洲文明部分的哲学思维正是我所最缺乏的呢。
补记:最近看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十卷本的《世界文明通史》(J.M. 罗伯茨著,为 1976 年至今多次修订的最新版本),令人耳目一新。虽然罗伯茨率直地说“现代化说到底就是欧洲化”,但并不能据此就认为他是一个欧洲中心论者。因为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现今所有发展中国家所追求的现代化,难道不都是以欧美文明为准的吗?现在令人不舒服的倒是某些前卫的历史学家,或者极力想证明东方从来就没有落后过,或者认为中国本来与欧洲并没有什么差距,只是在19世纪以后才与西方文明出现分道扬镳的现象。这种论调除了标新炫奇、迎合某些民族主义情绪以外,没有多少学术上的意义。因此我们倒是应该从世界通史的角度,认真看看东方文明和欧洲文明如何形成与发展,两者之间是否真的只是在近两百年来才出现大差异。从这个意义上说,前一部《世界文明史》也可以对照读下去,即使它有欧洲中心论的嫌疑,也可以在对比阅读中看出这种论调的根源来。尤其两部书相隔数十年,新旧观点的比照很有意思。至于罗伯茨《世界文明通史》值得一读的其他理由,张芝联先生的序里已经说得很清楚,这里就不必赘述了。
(本文摘选自周振鹤先生新著《藏书不乐》)
▲《藏书不乐》,作者周振鹤,东方出版社2018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