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和这个贸易打造的世界之间,也许只隔着一杯咖啡
《贸易打造的世界——1400年至今的社会、文化与世界经济》脱胎于两位历史学家彭慕兰和史蒂文·托皮克为《世界贸易杂志》撰写的世界经济史专栏文章,对一般读者而言有着通俗易懂、议题广泛的好处,既能普及关于全球贸易史和现代世界之形成的入门知识,也能激发越出学术范畴的观感与评价。
20世纪初赫胥黎写下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在工业文明和现代科学咄咄逼人的势头下,忧虑着人类被社会与生物控制技术所操控的未来。如果说这还是幻想小说,那么《贸易打造的世界》则以历史书的冷静可信,既简单明了地勾勒出600年的世界贸易如何参与塑造、甚至是主导塑造了一个可以称为“地球村”的新世界,也提供了这个充满便利的“地球村”中令人不安的种种证据。是的,此书最触动我的就是它那引入了“道德经济”指标的包含价值取向的关怀,道德经济“也就是应考虑到什么是人所认为正当的事,考虑到影响人评断货物、劳力之价值的文化倾向。”怀抱价值导向和忧虑之情写历史书,此种历史学家角色会在依旧努力让历史学跻身于“科学”的人中引起争议,本话题不便展开,但如有兴趣,不妨翻翻另一本新近问世的译著——乔·古尔迪与大卫·阿米蒂奇的《历史学宣言》。
经济作物在贸易驱动下被人类大规模开发后,还以一种较隐晦的方式改造着人类
人类的活动似乎可以总括为寻找和制造能源,而这些活动一直在以可能从根本上危及自然栖地和人为栖地的方式改变着地球。这一幕在关于致瘾性食物和移植的两章里得到充分表现。
咖啡、可可、棉花、橡胶等经济作物的大规模移植是世界贸易的重要内容,但此类移植以及在某地种植某单一作物,不仅改变了殖民帝国和种植地的经济结构乃至制度结构,也带来不可低估的生态影响——植被遭破坏、水资源枯竭或水土流失。这是“移植”带来的最直观变化,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多有见闻。比如我在马来半岛看到腻味的油棕林,它们自西非移植而来,切实改善了这个国家的经济,也将大半个岛的热带雨林一扫而空。环保组织已就油棕林对生态的负面影响敲响警钟,无论游客还是本岛年轻居民怕是已把油棕林当作热带雨林的固有风光,而这种景观或经济模式还在向印尼推广,凡此种种,怎一个唏嘘了得。又如我在印尼爪洼岛火山地貌的浇薄土壤中见到惟有玉米和番薯傲然生长,不禁对这两种能为贫瘠环境下的人提供食物的南美作物萌生敬意,可也是为了种植它们,有些地方大量砍伐山林而造成19、20世纪严重的水土流失。推广这类作物的功过该如何评断?
经济作物在贸易驱动下被人类大规模开发后,还以一种较隐晦的方式改造着人类——通过改变生活习惯和健康而修改人类的物种特征。说来也怪,食物类的经济作物基本都有致瘾性。鸦片、古柯碱、烟草等明目张胆致瘾且损害人类的自不待言,更该注意的其实是糖和油这类甜蜜、可口又美好的负担。说它们是负担,因为它们的致瘾性隐而不察。它们作为人类的能量来源而备受欢迎,所以人们对于甘蔗和油棕(等油料作物)之海量生产所带来的负担倾向于忽视。已有研究证明,味蕾中有种CD36受体,让人对脂肪味敏感,CD36受体数量越多,对脂肪的敏感度就越高,然而长期的高油脂摄入会让CD36数量减少。这意味着,爱吃油腻的人,口味会越来越油腻,因为他/她对油脂会越发不敏感!这何尝不是上瘾?为何又要扯上油棕呢?因为棕榈油是全世界消耗量最大的食用油。别以为超市里买不到棕榈油,你就没吃过,其实棕榈油存在于各种加工食物中,而你却恐怕连自己吃过棕榈油这件事都不详,这种致瘾还不够隐蔽吗?我们藉由文献对东南亚人形成的传统印象是短小精悍,然而如今你去到马来西亚一定会大跌眼镜。摩肩接踵而过的男女老少(以马来人居多)是令人目不暇给的胖子,短小依旧,宽窄巨变。而只要你注意到他们对油炸食物及含糖饮料的热爱程度,则不必深究就知道此种人群景观与1970年代启动油棕种植及加工产业带来丰富且便宜的食用油供应有着极大干系。
类似的,糖也会在大脑的幽微之处种下让你欲罢不能的信号。提炼出来的糖会让血糖瞬间飙升,带来能量修复的餍足感,误以为甜蜜的世界元气充足。其实,你只是乘上了血糖过山车,纯粹的糖不仅消化得快,也因为它快捷的代谢方式而不会给大脑以饱足感,反倒让你在吃糖的喜悦感和能量不足的虚脱感这两者的共同鼓励下,吃下更多甜食。提纯的蔗糖对于营养充足地区的人可谓多余的能量。但是甘蔗已经种下,糖浆已在熬煮,食品加工企业更希望自己的产品(在糖的防腐和提味作用下)长久保存、全球运销,而绝大多数人又对甜味全无抗拒力。于是,任凭甜蜜的上瘾慢慢修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也算是生产者、营销者和消费者不经意间的共谋吧。打破这场共谋,需要一些知识,也需要一些意识,需要跳出市场的思维,还需要摆脱本能的倾向。
还有一种致瘾性食物则永远是非不断、清浊难辨,它就是咖啡。现代医学研究对咖啡正面功效的肯定并不错,但错在未配合各人体质。从中医角度看,咖啡并非任何人都适合,肾精不足之人(或曰虚火易升难降之人)显然不适合喝咖啡。然而咖啡的文化营销攻势强大,咖啡本身又含致瘾成分,这使得它几百年里在关乎身份与地位的各种文化符号间长袖善舞,总趋势是阵地愈来愈大,战线愈来愈广,导致如今很多人稀里糊涂就做了咖啡渣下俘虏。就算本属咖啡不宜体质,也只想着“遍寻世界,总能找到一款适合我的咖啡”。头脑被咖啡改造至此,到底该归结到咖啡这种植物头上,还是该归结到贸易文化头上呢?
在贸易打造的世界里,更需要反思知识的滥用
致瘾性经济作物对人类产生的影响向我们暗示出更深层的问题——知识滥用的嫌疑与人类未来的阴影。罂粟和古柯这两种在原生态下并不会对人体有明显危害的植物,因化学的介入而成为毒品的源泉,知识为利润所驱而遭滥用,于此为著。而知识的无道德性就同致瘾性一样,也有隐微的类型,且同样会在以简单、快捷、可规模化为指针的市场化运作下以不负责任的方式侵入人类生活,还同样会造成尾大不掉的恶果。比如,新近研究表明,肝脏产生的FGF21激素会促进对胰岛素的敏感度,因此能帮我们产生吃够了糖的信号,从而控制对糖类的摄入量。与此异曲同工的是一种新型移植作物、原产南美的甜菊的市场前景。甜菊叶中的甜菊苷是人体不能代谢的天然甜味剂,因此被视为各类不该多吃糖而又想往甜味之人的解忧草。以上两例都容易给人一种错误信息——我们可以通过科学手段既满足欲望又不伤身。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会不会出错,目前自然尚无可证。然而试图用新的技术手段掩盖(却非真正扭转)由前一阶段的技术不当所造成的恶果,而不是首先让追求正当性的意识介入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之中,这是对技术的上瘾!窃以为这绝非科学发展的正路。
我们这个由贸易打造的世界归根结底是启蒙时代以来以“人能无尽”为基本信条的知识爆炸所开启和推动的,使世界贸易得以可行的制度创新、金融工具、航海能力、科学进步全都由此爆发。古老的诺斯替文献称知识树是“善恶知识树”,甚至断言知识给人类带来灾难。今日重新审视此论,不由心头凛然,我们确乎到了反思应当如何运用知识、如何对待自己和整个人类的时候了。怎样更积极地介入这个世界的未来?或许能由这番反省开始。
作者:吴莉苇(历史学博士)
编辑制作: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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