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田耳: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我把它们一个个变成了小说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这几乎是通识,但我一不小心把小说写了20年,一个切身的感受,就是小说不妨尽情虚构,但一定要有真实的背景,或者说真实的源头。如无一个真实的源头形成灵感,我的虚构也无从生发出来。
这个源头,可以是一段故事,一则史实,或者一个场景,甚至一句话。当它形成灵感,就如同一粒种子,埋入我头脑,假以时日,耐心等待,忽然就生长出意料之中或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小说。
比如说,我有篇小说《夏天糖》,源头就是偶然听来的一个场景。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以及那种窃喜。大概是2000年左右,我在一个地市当推销员,吃饭在店面所在大楼的负一层,附近一家发艺学校的学员也来这里搭餐。中午吃饭聊天都在一块,那年月大家还不曾埋头看手机,餐桌上抢着说,于我真是一件幸事。一天,发艺学校一个并不善言谈的女孩,忽然讲起小时候的事:没读过幼儿园,父母白天又不在家,只她一人呆在家里。她家在一座山头,周围没有别的住户。在我们那里经常有这种所谓的单家独户,可以想象那种孤独,幸好她家屋门口有条马路……于是,她想出一个游戏,将自己躺在马路中间。马路太窄,来往的车必须停下,司机将她抱开,然后将车开过去。她的游戏就是一遍遍重复这个过程。
她说的这事很快被别人的故事淹没,没人留意,但我突然浑身一颤,还不动声色,像是偷偷拿了别人的好东西。我知道,只这一个场景,必然生发出一个好的小说,小说是怎样我暂时并不知道,但我坚信这篇小说一定存在,且质地不凡,等着我将它一点一点捋出来。事实上,大概过了五年,有一天我突然想出结尾,这个场景才最终发育成短篇小说《夏天糖》,但这个结尾,回头一想,在那小妹子当天的讲述里已经包含。
我享受这个过程,构思在怀有信心和似不经意间完成,再下手写速度极快,一万多字就一天时间完成,真有些停不下来。我坚信好的小说不是你努力去写,而是有一天你想停都停不下来。
收入这本集子里的小说,生长方式大都如此。比如《被猜死的人》,来源于我在一个养老院的经历。对的,我30岁的时候就住进一家养老院,而且断续住了两年。当时是读一个作家班,主办方将我们一帮作家带入这个院子,几十亩地,环境优雅,据说以前是养老院。我喜欢刨根问题,打听到,原来环境虽好,风水却似有问题,当年养老院一开,一帮老人住进来,很快走了几个,剩下的自然也就全跑了。晚上,偶尔失眠,我就禁不住想,我睡这张铺,以前是不是死过人呢?当时一间屋两个人住,中间拉一道帘布,我想来想去自然没有结果,这才注意到室友近在咫尺却鼾都不打,还忍不住将手探过帘门试一试他的鼻息。室友严重失眠,赶紧说,我还没睡呢。
我忽然想这么多即将老去的人住在一块,那气氛是如何压抑,但他们若还有乐趣,会是什么呢?我替他们想到,聚一起的时候,会不会猜一猜谁先死?就像我们买足彩,但他们押的是自己。想到这里,我知道又能有一篇小说,暗自激动。我想,若不是年轻时有住养老院的经历,等到我老,真就住了进去,还有心思做这样的虚构吗?若不是一种类似缘分的东西,有住养老院的机会,《被猜死的人》我不可能写出来。
《牛人》也是如此。也是2000年左右,在我前述那栋大楼的二楼,有一处较大的酒吧,里面搞起当年流行的那种演艺,生意不错。就有一个歌手,人家给小费,也就几十块钱,他便跪在人家前面唱。当然现在看来如此恶俗。我认识那个歌手,他在当地颇有名气,有粉丝,有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夜里下跪唱歌,白天洋洋得意。我便开始将他揣摩,并想他的这份龌龊和得意,要放在怎样一个情境里,才可尽情展示?终于有一天在乡村宴席上,两帮人忽起争端,我刹那间想到这份龌龊的得意,被争端的一方用来打压另一方,是否有可能?我的构思,又迎来云开见日的一刹那。
当然,小说写出来到底怎样,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想说,我确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一次次和好的题材,好的故事,甚或一个场景一句话劈面相逢,得到的小说灵感都如同邂逅。写作的乐趣无非于此,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却像是个人的猎场,你无法预知,拐角处会否遇到猎物,又是什么样的猎物。
有如收藏家们搜罗具体的宝物,而我的收藏便是这些虚有的东西,别人不经意,我已憋着宝,独自享用。实话说,再想有这美妙的邂逅,机会越来越少,无它,人们不聊。所有人都埋头玩手机,我八十老父也于寂寥中玩起了微信,分明就是一种末日图景。而那些铺天盖地的手机信息和段子,从未给我写小说的冲动。
作者:田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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