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的公共艺术,是充当公众精神状态的形塑者或城市创意活力的催化剂
▲美国艺术家科特·波希克的“大红球”系列公共装置艺术作品。他利用城市建筑的狭小空间来放置大红球,希望原本受到漠视的空间会再次引起人们的注意
【导读】近日,申城某购物中心启幕 “光域艺术计划”, “为爱上色”墙绘再现陆家嘴……转角遇到艺术,已经成为当下城市生活的常态。公园、广场、街道、商场、地铁站、机场,绘画、雕塑、水体、公共设施……公共艺术的蔓延与拓展,似乎正在引领城市发展步入美学时代。然而,什么样的公共艺术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在专家学者看来,公共艺术不能只有千篇一律、复制粘贴的炫酷视觉刺激。它需要考虑所处的地域环境,顾及公众的感受,最终传递出一种独特的、丰厚的精神价值。
大到草坪上的露天音乐厅,小到马路上的下水道井盖,没有艺术抵达不了的地方,没有创意渗透不了的角落
时下,随着人们对优美环境、惬意生活的向往与需求逐渐升温,越来越多的艺术以形形色色的方式走出艺术展馆,走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公共艺术”。凝结着创意表现力的公共艺术,正在筑起一道道簇新的城市景观。
近年来忙不迭巡展世界、俨然成为“网红”拍照背景板的 “大黄鸭”,就是一件公共艺术作品,出自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之手。自2007年起,霍夫曼将经典的浴盆黄鸭仔造型放大数倍创作了一系列 “大黄鸭”。在艺术家看来,将事物扩大是为了让人类个体变小、世界变小,如此一来,人们会感觉在作品面前消失,这种感觉恰恰可以让你重获自由,自由地去观察、思考、畅想。到底真有这么回事还是牵强附会的说辞,其实挺难说。可以肯定的却是,这只可亲可爱的鸭子在艺术与普罗大众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打破了艺术界的某些权威性和庄严性,把艺术从美术馆的殿堂中释放出来,与城市、环境融合在一起,给予观众更加独特与丰富的体验。
因为一连串 “脑洞”颇大的公共艺术作品,美国芝加哥千禧公园举世闻名。比如这座公园里的露天音乐厅,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户外雕塑,纤细交错的不锈钢结构在大草坪上搭起网架天穹,营造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公共空间。同样坐落于公园之内的皇冠喷泉,也与人们想象中的喷泉样式相去很远。它俨然一件以灯光和图像来实现千变万化的现代艺术品,不仅会喷水,还会“变脸”,将1000多位芝加哥市民的脸利用现代技术投射在15.2米高的LED屏幕上,营造出喷泉从他们口中喷出的幻象。更不用说这座公园里看起来像“不锈钢豆子”的雕塑 《云门》,它曾被《时代》杂志誉为 “游客磁铁”和 “非凡的艺术品”。英国艺术家阿尼什·卡普尔以液态水银为灵感、用不锈钢拼贴而成这件作品,恰可映射出漂浮的白云和摩天大楼的倒影,这是芝加哥的城市轮廓,所有的映像又都会因雕塑椭圆的外形扭曲而富于趣味。
▲美国芝加哥千禧公园里的雕塑《云门》,可谓全球知名度最高的公共艺术作品之一。它那抛光不锈钢外表将周围错落有致的各种建筑、自然风景以及人们的表情映入其中
等车时,候机时,不妨放下焦躁的心情,与身边的艺术从容相逢。芬兰艺术家安基斯雷巴创作的两件动态装置作品 “雨之舞”,不期成为新加坡樟宜机场的新地标。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动态雕塑,每件装置占地39.2平方米,由608颗雨点形状的铜珠组成。在后台计算机的控制下,每个雨滴都可以单独上下移动,每15分钟变幻出16种不同的形状和构造,从抽象的艺术造型,到栩栩如生的飞机、风筝、热气球,甚至是龙的形态。这样的雨滴营造出叹为观止的视觉观感,也给人们带去一份心灵上的宁静。
幽闭阴森、让人一刻不愿多待的地下停车场,也可以借由艺术而绚烂起来。前段时间在法国某个地下停车场里,一位阿根廷艺术家完成了一件公共艺术项目,用丙烯酸涂料覆盖了约2平方公里的混凝土,以大胆的几何形状拼接与混搭的色调铺设了整个墙壁和地面。艺术家有意赋予原有环境中每个元素以新的功能,将空间变成一个巨大的雕塑,使得人们拥有在艺术作品内部呼吸的可能性。
▲英国艺术家为布鲁斯·芒罗为公园创作的灯光艺术作品“光之森林”。白天,这些装置看起来普普通通,一到夜晚,它们就像花朵一样绽放
就连广告牌、斑马线、垃圾桶、邮箱、下水道井盖、路灯、长凳、电话亭之类的城市细节,都可以经由艺术化的改造化平凡为神奇。看,世界各地针对下水道井盖的涂鸦艺术已经形成一股热潮,或圆或方的井盖上,几笔随意的涂抹就让一个个生动的画面呼之欲出。比如巴西圣保罗街头的井盖涂鸦走的是“萌”系路线,让啃着鱼骨头的小猫、叼着肉骨头的小狗、想吃奶酪的小老鼠等卡通形象装点路面。意大利米兰街头的井盖涂鸦则潮范儿十足,拿来棋盘、图腾、抽象画等诸多元素。艺术化的下水道井盖不但成为美化市容的帮手,也以抢眼的视觉提醒雨中人留意它们的存在。
我们需要的公共艺术,不是把艺术品从展厅搬到公共空间,而是充当着公众精神状态的形塑者或城市创意活力的催化剂
展示形式上从平面到立体,艺术功能上从点缀性到实用性,公共艺术似乎有着广阔的外延。然而,在专家学者看来,优秀的公共艺术其实也总有着某些特定的内涵,不是把艺术品搬到公共空间就行。它们以一种空间上的开放形态与公众、与环境相融,影响着公众的精神状态,也催化着城市的创意活力。
英国利物浦北部克罗斯比海滩上的景观装置作品 《别处》,就是不少人眼中的经典案例。这是英国雕塑家安东尼·葛姆雷以自己为模特所浇筑的100座真人大小铁制雕像。1997年起,它们被置于三公里长、一公里宽的海滩上,随着潮起潮落、地势起伏,人像时隐时现,感受着大自然的美景与轮回。测试时间和潮水,静止和运动,并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到海滩的日常生活中,是创作者的初衷。渐渐地,这件公共艺术作品还被人们赋予某种象征意味——这片海滩是远赴美国的移民看到的英格兰最后的一片风景,当年数百万的人们就是从利物浦启程前往新世界的,因而 《别处》又像是一座纪念碑,让远离故土的人们在怀旧的同时感到希望的力量。
▲受到一座小渔村各色渔网的吸引,美国艺术家珍妮特·艾克曼不禁产生了好奇——如果把渔网悬挂在半空并点亮,是不是能成为一种新型的雕塑艺术?图为这位艺术家使用渔网和灯光在城市上空创建出的大型装置艺术
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北站公园,算得上一件超大型因地制宜的公共艺术作品。占地2.2万平方米的这座公园,是巴塞罗那为了1992年奥运会,由原来的北火车站改建而成的。两个具有明显差异甚至是互补的元素——太阳和阴影,构成了它的主体。其中,太阳区域安放的是 “沉落的天空”,大量不规则陶瓷釉面砌成的蓝色雕塑宛如海浪,通过反射形成天与地的和谐对话;阴影区域安放的是 “旋转的树林”,将树木作为景观的组成部分,运用季节的变化形成丰富的景观变化。雕塑成为公园的同时,公园也成为了雕塑,它们互相融合,共同诠释着巴塞罗那这座地中海城市的特质,某些元素甚至有着致敬这座城市的艺术大师——安东尼奥·高迪之意。
▲在巴黎两栋老旧的公寓楼之间,有一个篮球场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中间。艺术家把这个球场涂上了彩虹般的色彩,让置身其中的人们仿佛沉浸在夕阳落日的余晖中
恰当的公共艺术作品,当真能够将某种积极的氛围传递给公众。有一年的情人节前后,纽约时代广场上一件名为“BIG誙NYC”的心形互动装置作品,利用广场的人流、空气和触摸启动让来来往往的人群感受到了暖暖的爱意。这件高3米多的作品,用四百根透明亚克力管组成了一颗巨大的爱心,它所折射出时代广场上的熠熠灯光,则围绕着心形形成一圈光晕。随着塑料管在风中摇曳,悬浮的心呈现出脉动的感觉。当人们触摸这个心形感应装置时,人的能量被转化成更多的光,爱心会变得更亮,跳动得更快。
同样是游走全球的公共艺术,来自纽约艺术家科特·波希克的 “大红球”在不少人看来比 “大黄鸭”来得高明。这真的只是一只直径约4.5米、体重约113公斤的大红色充气圆球,简单得有点笨拙。它总是出现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或塞在两幢建筑中,或堵住博物馆的大门,或乘着河上的游船,每个特定的位置只持续一天。显然,这只大红球的意义不在于它的形态本身,也不在于它真的身处何处,重要的是它所带来的象征意义——它是一个俏皮且富于魅力的切口,源源不断地激发着人们的想象力,调动起人们的参与度。艺术家曾坦言: “大红球周游世界时,各地的人们都会来和我交谈。每一次一个行人路过,都会说,你知道吗,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非常适合放这个球。”
>>>冷思考
访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院长、教授杨奇瑞:千篇一律的炫酷视觉刺激,或许会对公众形成干扰
报:今天的公共艺术,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城市雕塑、大型纪念像。越来越多的新媒体、跨媒体艺术,正在探索公共艺术的更多可能。你如何看待当下调动起越来越多声光电、高科技等手段的公共艺术作品?
杨奇瑞:当下不在少数的公共艺术作品走进了一个误区:在声光电、高科技的主宰下,看上去很美,内涵却多少显得有些苍白。
且看眼下城市夜晚常见的那些灯光秀,但凡可以称为城镇的地方都有,几乎到了泛滥的地步。这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形式非常容易产生效果——用炫的手段亮化或美化城市的夜晚,迅速吸引眼球;另一方面是因为操作起来相当简单——似乎不需要什么创作,图库里找几个图案输入电脑就行。
我不否认灯光秀有积极的作用:把城市的夜空装点得无比繁华,在提升安全度的同时,为城市增加活力,让人感受到生活的富足与美满。问题在于,我们在不同地方看到的灯光秀总给人以同质化的印象,其中有不少没有精神内涵,只有炫酷、时尚、视觉刺激,不过是一种模仿与重复。
互相模仿是大众文化领域内非常明显的一个运动和传播轨迹。其中包含了文化的趋同性,同时也有失控的可能。比如在泛滥的城市亮化灯光秀中,真正称得上有创作含量与思想内涵的屈指可数,真正符合今天时代城市品质的极其稀少,有的甚至与城市定位相反,造成了光污染,带有浮夸与浪费的成分。
我认为总有一天人们会讨论这类灯光秀的必要性,它的度应该在哪里。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是拉斯维加斯,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要炫。宁静的小城就是宁静的小城,喧闹的商业城市就是喧闹的商业城市。但是现在我们看不到区别,全是一样的。争先恐后的模仿和攀比,牺牲的恰恰是城市特质。
另外,公共艺术身处公共空间当中,大众的接受度是很重要的一个要素。然而城市夜晚的灯光秀,都是大众真正需要的吗?从公共艺术的角度来讲,其中有一些恐怕已经在影响公众的视觉,带有强迫公众接受的意味,不管观众愿不愿意都要秀给他看,而观众又真正接受吗?
报:在你看来,公共艺术应当如何塑造城市的个性?
杨奇瑞:塑造城市的个性,公共艺术大有可为,但究竟应该如何为之,值得人们好好思考,不能简单粗暴,看到哪里有漂亮的样式就照样复制一个。这是一门科学,不是简单模仿就能获得的,应当纳入城市视觉美学规划和管理范围之中。
公共艺术应该有所区别,因城市的规模、特点、大众愿望而异,适度恰当地美化,而不是铺天盖地、无死角的发展。它当然可以炫,但炫的背后需要有内涵,有美,有独特的因素,为它所处的地域找到精神性、灵魂性的东西,最终要传递的是一种丰厚的精神价值。
作者:范昕
编辑制作:卫中
责任编辑:张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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