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满旧琴台 | 张斯琦

2018-07-27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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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中国大戏院,梅兰芳、杨宝森演出《汾河湾》

盛夏初至,闲步南京路,欣然发现牛庄路上的中国大戏院已经整修完毕,正式开台营业了。这一座承载着近现代上海艺术发展与城市演进记忆的大戏院,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舞台上演的本是戏,而这座舞台与它见证的历史已然成了一幕大戏。

前身

回望近代中国的艺术史与社会史,京剧的兴盛与传播应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章。上海,一直是京剧的一大重镇,风靡程度丝毫不亚于北京与天津。但不同的是,北京的京剧市场是名角挂牌的班社制,以主要演员组建的班社为演出单位,在各个戏园子里轮换演出;而上海则是剧院制,所谓“铁打营盘流水的兵”,剧院有专门的经营者,固定的班底,每期外请不同的演员来唱,开包银给这些约来的角儿们。翻看上世纪初到四十年代的《申报》,每天至少有一整版京剧广告,十余个剧场每晚同时开锣,周末还要唱日夜两场,如此繁华程度大概是今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至今我们还能看到的,像天蟾舞台、大舞台、共舞台、兰心大戏院、美琪大戏院等等,都是那段历史留下的印记。在这些剧院中,中国大戏院其实是开张比较晚的。1930年,在牛庄路浙江路路口,建起了一栋西式建筑风格的剧院,正式开幕是在1930年1月,也就是中国大戏院的前身——三星舞台。这座舞台能容纳将近两千名观众,有三层楼。旧日的京剧演出没有麦克风,更没有随身话筒,但即使坐在三层最后一排,仍然能听得清清楚楚。三星舞台的营业,主要以上海本地演员的连台本戏《彭公案》《乾隆下江南》为主。1934年1月,谭富英、尚小云曾在三星舞台联袂演出一期。

1935年,由于债务纠纷,三星舞台易主,变为林记更新舞台,后又更名金记更新舞台、斌记更新舞台。当年风华正茂的张君秋、李万春,都于此唱红海上。厉家班、上海戏剧学校的童星,常年在这里接受艺术锻炼。舞台名为“更新”,确实见证了新人辈出的剧坛盛世。

马连良与扶风社

十年后,1944年,更新舞台正式改名为中国大戏院。第一期演出,便请来如日中天的马连良与全体扶风社。当年1月24日,正是新春除夕,中国大戏院在晚九时隆重开幕。首先由黄金荣揭幕,接着由童芷苓、赵紫绡等坤伶剪彩。这位赵紫绡,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赵燕侠,当时只有十六岁。作为清台仪式,马连良、袁世海率领扶风社全体跳加官。然后马连良亲自扮演天官,与王吟秋、叶盛兰、袁世海、宋德珠同演昆曲《天官赐福》。这出吉祥戏,马连良平生绝少演唱,特为中国大戏院开台演了一次。压轴戏是宋德珠演《聚宝盆》。大轴,马连良与王吟秋、叶盛兰、袁世海、芙蓉草、高盛麟、茹富蕙演出《火牛阵》。《火牛阵》是马连良根据传统戏《黄金台》衍生而来的一出大戏,以此作为中国大戏院的开幕大轴,估计是取其红红火火之意。

扶风社阵容严整,王吟秋、叶盛兰、袁世海、宋德珠、高盛麟皆是充满朝气的新秀,一演就从1月24日到4月2日。马连良依次唱了《御碑亭》《法门寺》《摘缨会》《龙凤呈祥》《清官册》《打渔杀家》《胭脂宝褶》《群英会·借东风》《三娘教子》《苏武牧羊》《桑园会》《四进士》《楚宫恨》《一捧雪》《借赵云》《打侄上坟》《除三害》《游龙戏凤》《马义救主》《春秋笔》《广泰庄》《三顾茅庐》《打严嵩》《十老安刘》《要离断臂刺庆忌》《战北原·斩郑文》《八大锤》《反串八蜡庙》,几乎把马派戏唱了个遍,还唱了《洪羊洞》《空城计》《战樊城》《翠屏山》几出平时很少动的骨子老戏。《群英会·借东风》这种马派经典之作,足唱了有近十场。两个多月的戏码,大概顶得上当下一个马派京剧演员两年多的演出量了。扶风社的演出,真的为中国大戏院带来一阵东风。

此时京剧老生行中,余叔岩在1943年去世,孟小冬也淡出舞台。马连良已稳坐须生王座,正是春风得意之际。然而造化弄人,两年后他竟因曾赴伪满洲国演剧,被定为汉奸,倾尽家财才得脱难。为了偿债,马连良多次在中国大戏院演出,心境恐怕与此时大不相同了。

马连良的扶风社走后,中国大戏院当然不会让如此红火的场面冷落下来,接着便邀约同样地位的“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来续演。这一期演出又近两个月,几乎也是逐日客满,劫余的《荀慧生日记》1944年部分对此记载得很详细。中间荀慧生因为身体欠佳,从北京调来长子荀令香,父子同台,传为佳话。

此后,上海滩的名演员盖叫天、林树森、周信芳、黄桂秋、李如春等都长期在中国大戏院演出;光怪陆离的机关布景、连台本戏《血滴子》《清宫秘史》,亦曾登上中国大戏院的舞台。四十年代的上海,是整个中国的时尚前沿,也是娱乐业的中心,中国大戏院就是那个时期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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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1月15日,《申报》演出广告

梅程对台

中国大戏院真正的辉煌,是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蓄须明志、阔别舞台近八年的伶界大王梅兰芳重返舞台了。1946年11月,中国大戏院邀请梅兰芳与梅剧团演出营业戏,老生约了正值壮年的杨宝森,带上他宝华社的全体成员。没想到,同期天蟾舞台请了程砚秋、谭富英。于是,就有了那场京剧史上著名的“梅程对台”。

演员唱对台戏,在北平原不是稀奇的事。但在外埠,尤其是上海,就有些敏感了。特别是梅兰芳、程砚秋这般最顶级的演员,还有师生之分。界内界外,全将目光聚焦于这场巅峰对台。

中国大戏院梅剧团的演出开始在11月2日,头两天是梅兰芳的《苏三起解》。30年代之后,梅兰芳无论到哪里,头一天打炮戏都是《苏三起解》。一出最基本的旦角小戏,显示出他无以伦比的艺术水平与号召能力。到11月15日,天蟾舞台的程剧团正式开锣,程砚秋、谭富英演《全部王宝钏》,同天中国大戏院梅兰芳、杨宝森演《全部四郎探母》,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这是一次真真正正可以称作对阵的演出,因为不仅是梅兰芳与程砚秋两个人,双方每一行当、每一层次都是铢两悉称。老生,梅剧团是杨宝森、哈宝山,程剧团是谭富英、张春彦;花脸,梅剧团是刘连荣、王泉奎,程剧团是袁世海、郭元汾;小生,梅剧团是姜妙香、俞振飞,程剧团是叶盛兰、储金鹏;丑角,梅剧团是萧长华、韩金奎、刘斌昆,程剧团是慈少泉、曹二庚、李少广;武生,梅剧团是杨盛春,程剧团是高盛麟;武旦,梅剧团是班世超,程剧团是闫世善;老旦,梅剧团是何润初,程剧团是孙甫亭。票价上,中国大戏院是二万元到四千元法币,天蟾舞台是二万元到两千五百元法币。

对台从11月15日唱到12月26日,中国大戏院梅兰芳这边主要唱《四郎探母》《汾河湾》《樊江关》《审头刺汤》《贵妃醉酒》《法门寺》一类老戏,梅派本戏只贴贴《宇宙锋》《霸王别姬》《凤还巢》《廉锦枫》《西施》《黛玉葬花》;天蟾舞台程砚秋这边,则更多地贴出程派大戏《碧玉簪》《金锁记》《荒山泪》《红拂传》《青霜剑》《全部柳迎春》《春闺梦》《文姬归汉》。唱到12月21日,程砚秋祭出了他的杀手锏——《锁麟囊》,并连贴五天,天天客满。12月24日,中国大戏院登出梅剧团参加南京国民大会的告示,暂停出演。12月26日,程剧团末场《文姬归汉》,结束了这期演出。

这一期演出之激烈,即使今天看来,还让人觉得有些芒刺在背,可想当时演员的紧张状态。上海滩的各种大报、画报、小报新闻不断。冯耿光冯六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日观天象”,看天气是否会影响上座。福芝芳福大奶奶也是每日惴惴不安。倒是梅兰芳本人不温不火,宠辱不惊。其间程砚秋还专程到梅府给师父师母请安。如今常有人为尊者讳,给这场较量打圆场,说是“艺术竞赛”“不伤和气”。2015年,我曾经专门就此事请教过梅葆玖先生,据他回忆,父亲梅兰芳之前是跟程砚秋商量过的,并不希望出现对台的局面。但各种主客观原因,程砚秋始终坚持。梅兰芳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快的。这前前后后梅程之间的较量与矛盾,也是信史,无须讳言。

这场对台谁输谁赢,自是众说纷纭。从售座来看,双方基本上是平手。而天蟾舞台座位比中国大戏院多,似乎程占了上风;若从剧目看,程剧团是全梁上坝,竭尽全力,梅剧团则有些闲庭信步,举重若轻,更胜一筹。

梅程对台结束仅十天,1947年1月5日,梅兰芳的爱徒李世芳遭遇空难离世,年仅26岁。业内外一片哀惋,梅兰芳更是伤心。2月27日、28日,京剧界在中国大戏院为李世芳遗属唱了两天盛大的义务戏。第一天言慧珠、李玉茹、李蔷华、顾正秋、梅葆玥、裘盛戎等人合演《八五花洞》,大轴戏程砚秋、芙蓉草、俞振飞、袁世海合演《儿女英雄传》;第二天17岁的梅葆玥、13岁的梅葆玖姐弟与李丽、赵荣琛、赵培鑫、陈大濩等人合演《四郎探母》,大轴李少春、高盛麟、袁世海等人合演《大溪皇庄》,剧中“十美跑车”一场,由言慧珠、李玉茹、魏莲芳、闫世善、李金鸿、李薇华、顾正秋、秦慧芬、李丽、王萍十个旦角演出,颇集一时之盛。梅兰芳没有参加演出,而是登台讲话致谢,极为得体。对台是对台,程砚秋作为事实上的梅门大弟子,仍责无旁贷地领衔义务戏,这才是大家风范。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梅剧团又出演于中国大戏院,演到1950年。梅葆玖自此正式加入梅剧团公演,可以算作他专业舞台生活的开始。这里与梅派有着极深的渊源,可惜葆玖先生没能看到中国大戏院的重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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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中国大戏院,梅兰芳、萧长华演出《苏三起解》

孟小冬绝唱

中国大戏院八十多年的历史,这一方舞台上曾有难以尽数的南北名家展示绝艺。若说最为人铭记的,大概就是1947年9月孟小冬那两场《搜孤救孤》了。

1947年9月,正值杜月笙六十寿辰,要在中国大戏院举办十天演出,以“救济水灾义演”为号召,南北名伶差不多全部到齐。9月3日到9月12日,其中八天的大轴戏由梅兰芳领衔,三场梅兰芳、马连良、谭富英、李少春等人主演的《龙凤呈祥》,一场梅兰芳、筱翠花主演《樊江关》,两场梅兰芳、马连良主演的《打渔杀家》,两场梅兰芳、李少春、周信芳、谭富英、马连良主演的《四郎探母》。而9月7日、8日两晚的大轴戏,则是数年未登台的孟小冬演出两场《搜孤救孤》,是她告别舞台的收官之作。

如今唱余派戏的演员,没有不会《搜孤救孤》的。1925年余叔岩在高亭公司灌制唱片,灌了其中“娘子不必”“白虎大堂”两段。实际余叔岩在舞台上很少演这出戏,只唱过三四次。经他多次整理之后,教给孟小冬。最终还是孟小冬把《搜孤救孤》真正唱红了。1947年这两场,完全称得起是空前绝后。中国大戏院的戏票早早售卖一空,外间的黄牛将票价炒到几十倍。孟小冬则在几个月前,便开始与琴师王瑞芝,配演裘盛戎、赵培鑫等人在杜公馆排练。无论演戏的,还是听戏的,所有人的心气都碰到了一起。

演出当天,前后台挤满了人,都在等着孟小冬出场。留存下来的现场剧照,还能隐约看到台帘后的一双双眼睛。当时的电台和私人,用蜡盘、钢丝带留下了多份录音。虽然杂音很多,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当时场上的凝重气氛。孟小冬的演唱,充满空灵感,几乎精妙到每一句都有亮点,逢唱即有彩声。要知道,这场演出,几乎整个京剧界的知名老生全在现场看着,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现场能发挥到如此稳定又洒脱的程度,在存世的所有京剧实况录音中,这两场《搜孤救孤》真是达到舞台表演的极致了。

以往流传的《搜孤救孤》录音,均是同一天的版本。经过仔细比对,有一种录音与其他版本有差异,特别是几个喝彩的地方不一样,说明两天演出各有录音留存下来。

那两天晚上,很多无法亲临现场的人通过无线电收听《搜孤救孤》。其中有一位特殊人物——梅兰芳。据姚玉芙的回忆,梅兰芳在收音机前连着听了两天。如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收藏目录上,有一份孟小冬《搜孤救孤》钢丝录音,来源一栏写的是“梅院长家藏”。随着许多史料的面世,对于梅孟之恋,以前有很多说法不攻自破,但又浮现出了很多谜题。也许梅兰芳、孟小冬、福芝芳、冯耿光、杜月笙诸人的关系,既不像后人想象得那么复杂,更不像后人想象得那么简单。

此后,孟小冬再未登上舞台,1949年随杜月笙全家赴港,1967年赴台,1977年逝于台北。两场《搜孤救孤》既是绝唱,亦是中国大戏院历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幕。

许浑有诗说“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琴台”,当年让人沉醉的歌者,身影早已随风而逝。可是当看到他们曾经挥洒过的舞台时,还是会觉得其人未远。那些形象,那些声音,那些往事,总会穿越时空而来,在今古永恒。


作者:张斯琦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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