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今天的读者还需要文学,是需要真实的心跳
【引言】第四届韩中日东亚文学论坛17日在韩国首尔开幕,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在为期三天的论坛中,与韩国、日本的作家一起,围绕“21世纪东亚文学,心灵的纽带:传统、差异、未来及读者”这一主题展开交流。张炜、苏童、邱华栋、徐坤、雷平阳、曹有云、王威廉、甫跃辉等国内作家参会。以下为铁凝在论坛上主旨演讲原文——
十年前的这个丰硕的季节,首届东亚三国文学论坛在首尔举行。十年后的今天,第四届韩中日东亚文学论坛再次来到首尔。十年前,参加论坛的三国作家们彼此尚属陌生;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逢时, 我们熟稔的目光和神情都在告诉对方:感谢时间,让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
我在这时想起了中国一句老话:“十年树木”。这句话出自中国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管仲,意思是一株树苗长成大树需十年时间,更指树木成林的不容易。“树”在这里作动词用,说的是养育和培植。东亚文学论坛走过了十年的时光,在所有参与者的共同努力下,这棵关于文学的论坛小树已成长为健康的大树。如果可以把论坛的每一位作家比作一棵独立的文学之树,正是你们的集结,也使这论坛成为文学之林。而每一次论坛不断有新的作家加入,一株株挺拔、峻朗的新生之树和大家比肩而立,更使这文学之林变得格外富有朝气和活力。
在文学之林里,一棵独立的树非要和另一棵独立的树打招呼不可么?我们可以静默地伫立着,我们的心事也不尽相同甚至相反。然而总有风舞动树的枝条,树们有时也需要喧闹和走动。论坛为文学之林创造着暂停静默、集结交流的时间,时间培育了三国作家从试探渐渐走向有话要谈。
时间可以磨损很多东西,比如爱恨情仇。时间也能够塑造很多东西,比如让美变成痛苦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让代际间的隔膜和不屑成为相互凝视与和解,乃至相互的鼓舞。
第四届韩中日东亚文学论坛在首尔举行新闻发布会
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讲了他经历的一件事:两个月前,他的女儿满18岁了。18岁是一个人重要的生命节点,女儿还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在女儿生日之前,父亲问女儿要什么生日礼物。女儿说,只想要生日那天父亲和她一起去纹身店刺青。我的朋友一时没听明白,问女儿说是要我陪你去?女儿说,是我们两人一起去,你当然也要纹身啊。女儿的请求让做父亲的吃惊并且为难,首先他没想到看上去文静的女儿有刺青的愿望,其次他没想到女儿要他也去刺青。他说他要考虑一个晚上。
我的这位朋友在个人事业上可以说是成功的,白手起家做实业,历尽艰辛。他曾向我坦言二十年来几乎没有完整时间照顾过家庭,稍有空余他会坚持运动,他酷爱爬山,却从来不带孩子。他甚至经常忘记女儿的样子。在这个晚上,他开始郑重考虑女儿的请求,他觉得这请求其实是带有挑衅性的试探的,也还有几分刻薄。他50岁已过,从未想过用纹身来获得身体和精神的愉悦,但是女儿那挑衅刺激了他内心深处的内疚感和探索欲,在觉得女儿荒唐的同时,他忽然看见了女儿身上的自己,从前的自己。当他的事业从最艰难起步时,不也充满了探索、叛逆、不服输么。他决定答应女儿。
第二天他对女儿讲了自己的决定,这次轮到女儿吃惊了,她没有打算父亲当真会答应她的要求,她提出刺青除了挑衅,还有引起父亲对自己特别注意的心理吧,她要的其实是父亲的“退堂鼓”。她提醒父亲说,那你的员工会怎么看你呢?父亲说,我已经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于是父女二人开始研究纹身的位置和内容。他们先商量了位置,确定在脚踝偏上,按中国人“男左女右”习惯,父亲在左脚外侧脚踝,女儿在右脚外侧脚踝。接着他们说出了各自纹身的内容。女儿说,她要纹神经传导物质多巴胺的化学式:C8H1102N。她就要离开家了,她希望自己有长久的快乐。父亲说,那一年他攀上了珠穆朗玛峰,他准备纹北极点、珠峰和南极点的地理坐标。
生日那天,父女二人来到女儿预先选好的刺青馆,在纹身师的引导下,分别进了纹身室开始了他们的刺青。父亲这里,纹身师照例先询问客人是否改变了想法,现在改变还来得及。父亲表示他不改主意。隔壁的女儿却给父亲发微信说她稍微改变了一点想法,她不想纹多巴胺化学式了,她想纹摩尔斯电码。这边的父亲一面请纹身师开始工作,一面微信问女儿为什么。女儿说摩尔斯电码更简单,时间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疼。这边的父亲问摩尔斯电码的内容,隔壁的女儿说“等待”,并发来图形“· — ···”。父亲并不懂摩尔斯电码,这个表示“等待”的电码图形的确十分简单,看上去类似于标点符号里的删节号。
那么,女儿到底是怕疼呢,还是怕刺青时间太长呢,还是在最后的时刻不想让身体留下太明显的印记呢?也许兼而有之。也许女儿走进刺青馆时已经退缩了,是不改主意的父亲叫她没有了退路,最终她选择了简单易行。她为自己的刺青录了视频,立刻得到朋友圈大量点赞,因为她是全班乃至全校第一个走进刺青馆的人,她小腿上的摩尔斯电码让她更加与众不同。可她腿上的“等待”并没有让她等待隔壁的父亲,她的纹身25分钟结束,之后她就跑去和朋友们聚会了。父亲这边的纹身,用了一个多小时。珠穆朗玛峰,毕竟比摩尔斯的“等待”更复杂。
这女孩子的父亲却没有因女儿把他丢在刺青馆而抱怨,在刺青馆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由陌生、不自在到坦然面对纹身师,皮肤的灼热和微痛渗透到心里,使他得以在这奢侈的时间之外的时间里冷静、清醒。这时间之外的时间降临在这中年男人惯常的时间轨道之外,可否说是时间的瞬间“出格”?
他为此感谢女儿,在智能社会和机器人时代仿佛就要轰轰烈烈来临之时,一个18岁的孩子仍然渴望感受皮肤上货真价实的痛感,渴望在物质的时间里感受生命的质地,虽然这渴望有些许的虚荣心作伴;他也判断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还行”。不是因为他的“珠穆朗玛峰”比摩尔斯电码的“等待”图形复杂,痛感就多,是因为他在决定了一件事并能够切实实施的果断和单纯。
尽管这等小事和他投身的实业相比,原本不足挂齿,但也需要坚守的毅力,等待的耐力。而一个18岁的孩子,有时候却可能远比她的长者要复杂多变,犹豫摇摆。这对父女,就日历年龄而言,女儿比父亲能够拥有的时间要富有太多,可她还舍不得“等待”,也尚未深知“慢”的昂贵。女儿的生日是快乐的,在时间的“出格”上她引领了父亲,同时她仍然相信,在她新鲜生命途中的某些节点,父亲仍然有资格引路。
主办方向三国代表团赠送中日韩语言出版的作家作品集
我由这位朋友的讲述,忽然想到新近社交网络上的一批当红虚拟超模偶像。其中一位出道半年,已和众多国际一线大牌化妆品合作,影响力和号召力惊人。她年龄18,身高150厘米,一头亮丽黑发,页面显示她是住在巴黎的一位时尚女性。但她其实是电脑合成的形象。
有意思的是,在虚拟偶像盛行的今天,当被问到这些虚拟人物是否会取代真实的超模,成为新的时代偶像时,那位虚拟超模的合成者却果决答道:“才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真正的手,真正的眼,真正的身体,以及真正的心跳。”
我要说,还有成长、痛感、欢乐和美梦。如同今天的读者还需要文学,是需要真实的心跳,需要生机勃发的脸,也需要被岁月雕刻的皱纹,皱纹里漾出的真挚笑意,以及阳光晒在真的皮肤上那真的油渍。而这一切,都还要仰仗时间的养育。
时间,时间被称为物质运动中的一种存在方式,由过去、现在、将来构成的连绵不断的系统,是物质的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文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时间艺术,是一种有能力把历史、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的艺术,是创造的艺术,不是捏造的艺术。古往今来那好的文学可能不是历史的骨头,却是历史丰盈的血肉。因为文学,我们才得以窥见我们的先人气血盈盈的生活、劳作、爱和忧伤,思想和思想的表情。我们才有可能在千百年之后依然有能力和他们心意相通。
几年前一位韩国出版商到北京寻找中国的纯文学作家,要在韩国出版他们的著作。当时我问他,在世界性金融危机的背景下,您的出版社出版纯文学著作,一定会有很多困难吧?他告诉我,出版社是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假如没有文学,人类将更加困难。
一个月前,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应中国作协之邀,参加鲁迅文学院的国际写作计划,我和他见面时就想起了他的一句话:“没有诗就没有未来。”
我从《万物简史》中知道,目前以最长寿者按小时计算,人的寿命大约65万个小时。如果时光是无法挽留的,那么文学恰是为了创造时光而生。文学创造出的美和壮丽,能够使我们和读者有限的生命更饱满更生动,从而我们的生命得以双倍延长,超越我们的日历年龄。
这样的说法让我们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依然怀有自信和激情,也因此,我们确应怀有属于文学创造的自觉的时间意识。我们所依据的生活材料可能是二手、三手,但我们的创造不能满足于在二手时间里徘徊,当艺术实践开始之时,寻找独属于自己的崭新时间亦即开始,这个时间并非钟表那日复一日的“嘀嗒”声,而是揭示重要时刻,揭示钟表结构上将来未知的那一步跳跃,那时间的瞬间“出格”。
文学应当有资格赢得时间的养育,作家应当有耐心在独属自己的崭新时间里,为读者和未来创造更加宽阔的精神领域。当未来社会的诸多不确定形态让我们困惑时,不同代际的作家也应相信,那同时到来的一定还有蓬勃的更有意义的可能。
我还想,假如有一天智能社会和机器人完全取代了文学和我们,取代了“十年树木”的文学之林,文学生态甚至大自然生态完全被智能“合成”,那时的文学也会像1997年,当法国海军停止使用摩尔斯电码时发出那最后一条消息,那最后一条消息是:“所有人注意:这是我们在永远沉寂之前最后的一声呐喊!”
值得庆幸的是,东亚三国文学论坛十年,让我们不曾沉寂,让我们仍然能够站在这里言说文学的诸多可能,这是时间珍贵的馈赠,是在场的每一位对时间的联合贡献,也期待这是文学的好消息。
作者:铁凝(中国作协主席、中国文联主席)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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