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的英语学习照
我作为政治秘书第一次与毛主席面谈,是1954年11月在广州越秀山游泳池畔。当时我们从北京到广州没有几天。池水清清,树影婆娑,刚刚在碧波中舒展了健壮身躯的毛主席,此时兴致极佳,谈笑风生。他问我有多大年纪,什么地方人,我的学历和工作经历。我简要谈到,我的原籍是江苏常州,幼年生活在保定,七七事变后举家迁到北平。我是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1946年在大学参加了地下党,参加并组织了学校的历次学生运动。离开学校后,我被调到华北局城市工作部从事社会调查工作。解放后,被调到新华社工作直至到主席身边,时年29岁。
上世纪20年代初,毛主席曾到过保定,并沿着城墙走了一圈。此时我提到保定,引发了他的谈兴。他说:“保定很有名呀,是兵家必争之地。你晓得那里有个莲花池吧?那是北洋军阀头子曹锟的私人花园。”
触及历史,毛主席谈锋更健:“曹锟用5000银元一张选票,收买了500多名‘猪仔议员’,很下本钱哪。他是个很有名的贿选总统哩!”
说到此,毛主席淡淡一笑。后来相处日久,我发现,毛主席每每谈及古代的帝王将相、近代的军阀政客,间或淡淡一笑。而从这一笑中,却能体会出“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那样一种超越于他们之上的雄伟气魄。
毛主席略为沉吟后,对我说:“当前你的工作就是研究国际形势的发展和重要动向,随时向我汇报。”一番寒暄,一段生动风趣的旧闻,使我消除了拘谨,回复了平静自然。
就在这次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毛主席话锋一转,眉宇间透着诚恳地对我说:“你做我的老师,教我英语,好么?”接着又说:“过去,我做过教书先生,现在要做学生喽。”言罢,大笑起来。
教他学英语,这是毛主席交给我的一项新工作。我从别人那儿得知,毛主席在延安时就自学过英语,但究竟达到什么程度,我不知晓。学习从哪儿入手,我心中无底。于是我建议说:“您看,是不是从学习一些短的政论文章开始?”毛主席欣然同意。我随即拿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英文版《人民中国》。当时,毛主席已年逾花甲。从那天起,我既是毛主席的政治秘书,又兼他的“英语先生”。
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毛主席学习英语的兴致很高,无论在哪里我总是要在公文包里带着他学习的英语材料。他善于挤时间学习,经常在刚刚起床后,饭前、饭后,游泳、登山、散步之后休息时,在开会或会见内外宾客之后或长时间紧张工作之后学习英语。在外地巡视期间,无论在火车上、轮船上、飞机上,他随时挤时间学英语。除了重要会议或生病,未曾中断。1957年3月17日至20日,毛主席先后在天津、济南、南京、上海,在成千或数千人干部大会上,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双百方针的演讲,工作十分紧张。但沿途他学习英语的兴趣依然不减。从徐州飞往南京,从南京飞往上海,航程只有一小时。他除了给我书写了有关当地的古诗词外,其余时间,都用来学英语。学习中,他常常纵论时事,谈古论今,探讨学术。有一张广为流传的照片,后来被称作是毛主席“飞机上的工作照”,实际上并非毛主席的工作照,而是毛主席在飞机上学英语的照片。据我的日记记载,那是1957年春,毛主席南下视察工作,3月19日晨,从徐州飞往南京途中,他学英语时,由摄影记者拍摄的。
学习方法与众不同
同年11月,毛主席前往莫斯科,参加苏联十月革命庆典及世界共产党与工人党代表会议。会议期间签署了共同宣言。当时,不少国家的共产党领导人对苏联的“老子党”作风很有意见。为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团结,毛主席与许多国家的共产党领导人交谈,向他们做工作,整个过程非常紧张繁忙。可毛主席学习英语却未曾中辍。往往天色未明时,邀我到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寝室去帮他学英语。
毛主席毅力非凡,他对我说:“决心学习,至死方休。”1959年1月自称学习英语“到处碰石头,很麻烦”的毛主席要给自己定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就是要通过学习,能够看英文的政治、经济、哲学方面的文章。我考虑到他要务缠身,日理万机,为了节省他的时间,对他未学过的单词,往往事先代他查好字典,并注明轻重音等。可他往往还是要亲自翻翻字典,看看音标和注解。
毛主席湖南乡音浓重,在湖南的方言音中“n”“l”不分,因而在读英语时,常常出现把“night”(夜晚)误读成“light”(光、亮)。每当此时,他就像个谦恭的学生,听我讲解发音要领,随着我的领读,反复练习。他不像有些人学外语,念错几次,便羞得张不开口。他始终是爽爽朗朗地大声念,坦坦然然地大声改。
毛主席学英语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他不是从初级课本到中级课本这样读,而是根据自己的特点,从读新闻、时评、政论入手,逐步学习理论文章和经典著作,如《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等英文本。不仅如此,有些经典著作反复阅读,《矛盾论》英文本学过三遍,《共产党宣言》英文本也读过不止一遍。《矛盾论》、《共产党宣言》英文本每页的空白处他都用蝇头行草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解。每读一遍便又注解一遍。
通过勤奋的努力,到晚年他借助字典可以比较顺畅地阅读政论文章和理论书,但对文字比较艰深的古典著作读起来还有困难。至于英语会话,因为年事已高,乡音难改,他只能说几句简单的应酬话,用英语对话还不行。作为一个高龄的领导人,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广收博览,于你我都有益”
对秘书,毛主席只明确任务,从来不画任何框框,不作任何硬性规定,更无须事事请示,而是放手让我们工作。因此我们工作起来比较大胆,心情舒畅。
初到毛主席身边,我的任务主要是阅读大量的文件、电报、报刊、资料等,研究国际形势和动向;帮他筛选文件、电报、资料,有时口头,有时写成书面材料,综合汇报。毛主席总喜欢提出问题同我交谈,比如,世界和平和战争的前景、世界格局和力量对比的变化、世界的主要矛盾、中间地带、地区形势、各国政治、经济形势及对外政策等,总是边谈边议。
在交谈中,他总是鼓励我大胆地谈自己的见解。我逐渐意识到他不满足于我向他反映情况,而且要求我从理论上作出分析,从战略上进行思考。
1957年8月4日毛主席给我写了一封信:
“林克:请找列宁《做什么》、《四月提纲》(1971年)两文给我一阅。我这几天感冒未好,心绪不宁,尚不想读英文,你不感到寂寞吧?你可看点理论书,你需要学习理论。兴趣有,似不甚浓厚,应当培养,慢慢读一点,引起兴趣,如倒啖甘蔗,渐入佳境,就好了。供参考。”
《做什么》一文,今译《怎么办?》,是列宁1907年撰写的一篇著名文章。文中论述了恩格斯论理论斗争的意义,《四月提纲》是列宁1917年提出的号召苏维埃夺取政权的纲领。
毛主席的信,对我既有鼓励,又有鞭策,循循善诱,期望甚殷,对我触动很深。
由于我最初的工作重点是国际问题,常向毛主席汇报国际动向并做一些分析探讨,因而对毛主席在处理国际事务过程中显示出来的敏锐的观察力,深邃的战略目光,有些特殊的感受。
1958年,法国政坛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戴高乐被推为这个欧洲大陆国家的总统。在此之前,他始终充当法国海外殖民政策辩护人的角色,还强调过君主制的作用,也是冷战的积极推动者,给人印象颇为深刻。
一时间,国际舆论哗然,普遍认为这个欧洲大国的政局变化,将导致整个欧洲向右转。我们国内的一些国际问题专家也持类似的看法。一家有影响力的国际问题刊物甚至断言,戴高乐上台就是法西斯上台。但毛主席却未受人言左右,他力排众议,独特地认为:戴高乐民族意识、民族精神很强,始终强调国家的尊严和独立,不依傍他人;主张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反对大国的霸权,颇具独立见解。他的当政,对欧洲摆脱美国的控制,推动欧洲中立主义的发展,改变世界政治格局,将会产生极大影响。后来历史的发展,果然证实了毛主席的卓越预见。
1959年6月3日早晨,毛主席刚刚起床,就跟我讲起梁鸿“不因人热”的故事。梁鸿是东汉人,少孤家贫,经常独坐,不与人同食。别人先做饭,做毕招呼他说:灶和锅还是热的,快煮饭吧!可他却不用别人的热锅,熄灭灶火,重新燃薪做饭。毛主席说:过去我跟孩子们谈过这个故事,但他们年幼,没有印象。我领会他是借这个故事,鼓励自己的子女和身边工作人员要有志气,不仰仗他人,不人云亦云,要有独立性格,自立自强,靠自己艰苦创业。
毛主席的胸襟,有如无比广阔的宇宙。
摘自《实话实说丰泽园》中毛泽东的政治秘书林克的回忆文字
中国青年出版社
作者:林克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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