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书写这样一位主角的生命历程,除了零星出自罗斯玛丽本人之手的书信(这些书信中的语法往往不能构成完整的句子),没有任何出自第一人称“我”之口、可以表达“我”的想法并以此作为“我”的存在依据的一手资料。因此,作为被书写的对象,这样一位主角的存在就如同一面镜子,将事物的真实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而“真实”,对于罗斯玛丽身边的人来说,是他们身上的懦弱之处;对于罗斯玛丽身处的时代来说,则是那个时代的局限。
作者凯特·克里福·拉森是一名历史学博士,主要研究19世纪和20世纪美国女性及非裔美国人的历史。作者的研究背景自然容易让人联想到社会上的弱势群体(这一群体自始至终都存在于我们的历史中),因此对于拉森的这本著作而言,以智能障碍者为对象本身也许没有什么新颖的。但是假如没有罗斯玛丽,没有罗斯玛丽身边那群天资聪颖的兄弟姐妹的话,也许直到今天,为残障者提供服务的社会制度都不会是健全的,更加不能设想残奥会的出现——为诸多承受着生理残缺的人带来释放生命能量的舞台。因此,从主题上来看,拉森在这本著作中写的不仅是智障者的生活历程,还是一个肯尼迪家族为世界带来改变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是因为罗斯玛丽内心深处的情感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被智障所吞噬,即使在做了危险的“前额叶白质切断术”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以后,她原本的个性依旧在大片空洞的意识之下隐隐地闪着光芒。
在拉森笔下,老年罗斯玛丽的性格和她年轻时一样可爱。在罗斯玛丽最后居住的圣科莱塔学院中,负责照顾她的修女玛丽·查尔斯给罗斯玛丽的母亲写信时说道:“我告诉她,她是公主,我们是她的侍女。这会让她很开心。”然而,拥有着直率、可爱性格的罗斯玛丽这一生却极为崎岖,而她崎岖的人生就仿佛漩涡的中心,将她的家人也一一卷入了神秘莫测的命运之神手中。
上世纪20年代的美国,对智障的认识与今天有着极大差距。“在罗斯玛丽的童年时期,大家对智力障碍和精神疾病的划分非常笼统。根据当时的心理学定义,只具有相当于两岁孩子智力的,叫作‘白痴’(idiot),是智力障碍情况最严重的;‘傻瓜’(imbecile)则具有三岁到八岁孩童的智力;‘笨蛋’(moron)则是指智力相当于八到十二岁孩童的人。”从当时分类所用的名词来看,那个年代对于智障的认识不仅非常笼统,而且具有强烈的歧视性。因此,对于肯尼迪这个能力卓绝的家族来说,罗斯玛丽的出现所激起的首先是想要将她藏到不为人知之处的虚荣心。
通观全书,可以看到罗斯玛丽在父母的安排下曾经历过多次转学。随着肯尼迪家族的兴盛,罗斯玛丽一边被尽可能地伪装成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一边却在重重压力下精神走向崩溃。到了罗斯玛丽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没有学校愿意收留她,而她不可控制的情绪也被她父亲认为有碍自己的政治道路,因此通过联系极度热衷于“前额叶白质切断术”的华特·弗里曼医生,对罗斯玛丽进行了手术。术后几乎丧失语言能力与行动力的罗斯玛丽长期在孤独中度日,父母和兄弟姐妹直到很多年后才去探望她。
也许罗斯玛丽那些能力卓越的家人很容易被我们贴上冷漠的标签,但是拉森在写作的过程中并没有教导任何人要用什么眼光去看待罗斯玛丽的家人。只是,当写到年老的母亲罗斯有一次与罗斯玛丽一起看电视时,作者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描写:
她时而抚摸罗斯玛丽的黑色头发,时而温柔地轻吻着她,然后轻搂着正在看电视的罗斯玛丽,开始露出愁闷的表情。“萝西……萝西……萝西……还记得你在学写字的时候,曾经写了一封信给英国的洛蕾塔姑姑吗?记得吗?萝西,还记得吗?”罗斯玛丽完全不搭理她,自顾自地前后摇着她的椅子,这时罗斯失控地哭了起来。
当议论性的语言失去表达能力时,感性的描写便变得极具力量。透过拉森的叙述,罗斯玛丽身边的每一个家人都无法被简单地贴上任何性格标签。除了作者本身的写作功力外,这也是罗斯玛丽本身所具有的魔力。她在全书中几乎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台词,然而,透过罗斯玛丽,她的家人却经历了更为丰厚的人生。这正如罗斯玛丽的妹妹尤尼斯在文中的最后说:“或许你会问,‘经历这么多痛苦,为什么会让你觉得自己很幸运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些处境带来的深深刺痛,再结合上来自家人满满的爱后,让我充满了自信,也让我决心要为世界带来正向的改变。所以就是这么简单:爱给了我自信,逆境给了我目标。”
如果说文学能够让人变得不那么麻木,那么拉森的历史写作显然做到了这一点。
作者:姜楚雨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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