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里面无数个“第一”,是宁波人创造的 | 吴福辉
▲《呦呦鹿鸣》剧照
近来,不由自主地被卷进一股宁波文化潮中去了——说是“卷进”云云,其实不妨招认,是得了机会投身进去的:我祖籍宁波,出生于上海,却长期定居在北方,最近在北京保利剧院观看了由宁波市演艺集团、宁波交响乐团上演的歌剧《呦呦鹿鸣》,又忝列参与了“镇海籍文艺名家故乡行”的活动,都一次次触及我的“须根”。
这出歌剧是写诺贝尔医学奖得主屠呦呦的,她出生宁波。一个原来默默无闻的中医药科学家实至名归地荣获了这个奖项,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宁波人的骄傲。剧名源于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小雅》的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苹”即“藾蒿”),本来只有“小众”才能读懂,现在因为这位朴实异常的科学家而为大众所熟知了。这是一部讴歌杰出人物的现实剧,写来却很日常亲切。现实题材并不好写,过去我们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现在宁波的艺术家们又像当年闯荡上海滩一般探进这一领域,要重新创建出一片天地来,其志可嘉。
剧从一个小姑娘写起,少年时代身患疾病的屠呦呦,在父亲的启蒙下遭遇了中医,感悟了中医,长大后一辈子从事中医药学的研究,为世人造福,于是同她的团队一起发明了治疗疟疾的良方青蒿素。我对歌剧的表演纯是门外汉,在现场不过是觉出独唱、对唱、合唱的动听丰赡。尤其是合唱,像《要高考了》《滴答滴答》的外国混声风格之雄浑,如《相亲》《摇篮曲》之宁波民间曲调的质朴亲和。但这些都是扑面而来的东西,如若从文学表现的角度解析,我觉得自叙、寓意、涵咏这三点都值得称道。自叙是中国现代文学自“五四”以来的叙事传统。剧中设计了三个屠呦呦——童年、中青年、老年,尤其是老年的屠呦呦在每个情节的关键时刻都会现身,对另外两个屠呦呦或加鼓励,或加评定,或直指内心发问。到了尾声那一幕,三人打破时空同台出现,互为补充,而从全剧看去,则合成了主人公谦和、忠实的自叙者身份。寓意,更是充满剧的整体。好像是天意,这里的剧名、主要人物名、治疗疟疾提取物的原料名,以至于最后命名的良药名,都与“蒿”结下不解之缘。它们在意象上联成一气,来于自然,用于人类,是对中国五千年医药宝库的辉煌礼赞!至于涵咏,是指合时合情而歌,使此剧蕴藉、绵长。它们内在地阐发了女主人公在一场科学实验攻坚战中的坚韧不拔、永不言败的心理气质和精神。这样,让我们观剧者始终感受到一种激情,一种诗意。全剧对养育了屠呦呦的这块土地的讴歌是贯穿到底的。那一片青蒿草地在头尾频繁突显,中药制作销行的宏大场面和尾声合唱的人众之多,暗示了民众和时代的支持力度。没有这一切就不会有屠呦呦,如同鲁迅说到的天才和土壤的关系一样。
一种地方诞生了某一个历史性人物,总是有缘故的。我们有“人杰地灵”一语,又常说“一方土地养一方人”,这个“养”字原先偏于物质培育方面,实际完全可以顾及精神。你若走入位于镇海的“宁波帮博物馆”,一眼看到“商帮故里,院士之乡”八个字,就会明白屠呦呦的出现绝非偶然。我是趁着包玉刚、赵安中两位著名乡贤诞生100周年的宁波文化节的当儿,去参观“宁波帮博物馆”的。这个馆,不知别人看后感想如何,我是从中充分领悟了宁波人的气质和性格:第一,不畏迁徙。自来的中原传统都是“安土重迁”,但是东南沿海一带的人民由于古来海啸的逼迫,反生成了一种走出去的习惯,养成了对外开放的风气。第二,实实在在做事。宁波人不笨,却是出了名的老实头,咬住一件事不放松,有韧性。第三,敢为天下先。
老实不等于懦弱,博物馆里无数的展品在告诉我们,上海文化里面无数个“第一”是宁波人创造的。开创近代航运的第一条巨大沙船,第一艘大型机动船,外来文化登陆后第一套西服、第一家西服店、第一种西服剪裁书籍,在沪地都是宁波人先行的。后者即上海的“红帮裁缝”。中国最早的对外英语即“上海洋泾浜英语”,它的字根发音多半用的是宁波话。而且看了博物馆才知道老凤祥、同仁堂、亨得利,甚至英雄牌墨水厂等等,都是宁波人首开。宁波文化这种和上海海派文化拉不断、扯不开的关联,真是一个大题目。而宁波文化的先导性、开拓性,在近代中国文明史形成的过程中竟然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一部分先导的成分已经完全渗入上海文化中去,成了海派的有机部分,如大汤黄鱼、腌笃鲜这些宁式菜已经被认为是上海本帮的招牌菜了,“阿拉”这个宁波词汇也融合进上海话,被认为是标准沪语。
经济之后关注文化教育,两地风气也是同样。我小时候住在上海宁波人集聚的社区虹口一带,家长们无论如何都要供小孩读完小学中学,否则会遭同乡邻居的指责。我们这次还参观了镇海中学,为它作为全国名校的气度所震慑。这不是没有由来的。《镇海院士》一书宣称,仅宁波这一个区便拥有29名两院院士。经此,你仿佛寻觅到了屠呦呦的出处,而宁波人由经济而文化的道路,就铺设得如此堂堂正正。
这种地方文化促进大区域文化,使得两者联系紧密的现象,值得注目。后来我们在宁波文化节开幕那天所看的《梦回十七房》演出,更是精彩纷呈。“十七房”保存下来的明清古建筑群,如今已是宁波的著名旅游点了。在这里献演的实景剧和全国同类剧可有一比。它不是自始至终固定在一个场所,而是领着观众边走边看:最初在一个叫“开元观堂”的地方看当地婚嫁民俗,然后沿着街坊转悠看普通市民的生活,最终在湖畔演出大型歌舞。全剧规模宏大,民情跃然,表现宁波帮打出去的精神格外生动。但细细询问这个大家族从何而来,听了不禁茅塞顿开。原来郑氏一族是南宋时期由河南荥阳迁移落户来的(当时的荥阳为郡,包括郑州附近黄河南岸一带的广大地区)。可证宁波和中原相互联结的关系,如血溶于水,只是源头更长更久而已。
这种宁波文化与外面文化的关系,是中华文明史形成的重要侧面。其中近代宁波和上海的关联,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宁波文化的要害在于它的外向性——与上海互动,能将一种地方文化的内核向周边另一种区域文化(海派涉及的地区包含长江三角洲,包括江南吴越)做强烈辐射,吸收周边先进文化而成气候,同时不失掉原有文化的精魂。看完了歌剧,看完了博物馆、学校和实景剧,好一幅自立—放射—吸收—融和的鲜明图景便在眼前不息晃动。鹿鸣虽非狮吼虎啸,却是绵长而富有根基的。
作者:吴福辉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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