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而复归的历史悠久的虫声,才是对生态环境建设成功的权威的宣告 | 陈炳元
乡间的环境,最可贵的就是宁静,但今年家乡的秋天,总觉得安静得有些异样,有些令人寂寞,却又一时说不出原因。晚上,我不习惯看那些千篇一律的“鬼子进村”的电视剧,喜欢独自在书斋翻阅一些自己想看的东西。偶然打开了一本往年的旧诗稿,在《秋虫赋》中见到了熟悉的“客客娘”,我的寂寞和失落一下子找到了答案——
我觉得今年好怪,秋夜客客娘的歌唱一下子归于沉寂,它们的歌唱曾经陪伴我度过了六七十个春秋,如今忽然消失了,使人深感失落和沉重。回想起来,其实去年秋天,甚至更早些年,它们的歌唱阵容,就已显出单薄和凌乱了。我忘不了那么多与客客娘相伴的秋夜,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就开始登场表演,它们的舞台在竹丛里,在芦苇上,在青藤漫绕的篱笆上,在花朵盛开的扁豆棚架上。它们的歌声是吟唱纺织娘的辛勤劳作,有织机运作的铿锵,有纺车拉线的滑翔。各处的歌唱高低不同,疾徐交错,汇成一支交响乐,给乡村的秋夜营造了一个壮阔的音乐气场,陪伴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进入甜美的梦乡。
纺织娘曾经给我带来过许多欢乐,给我的童年生活留下过不少色彩斑斓的画卷。童年的深秋,白天是“秋收登场闹嚷嚷”,夜里是“处处歌声客客娘”。人都有一点“贪”的恶习,孩子们对于客客娘的歌唱,常常不能满足于听取它们野外的歌声,而千方百计想把它们请到家里来唱 “堂会”——说是“请”,其实是对它们实施野蛮的绑架。哥哥大我五岁,比我聪明,又心灵手巧。他根据设计的尺寸,把芦苇劈成四分之一的篾片,再把作柱子的四个芦苇段(根部必须逢节)上部作十字形切开,再把篾片按序压入柱子的切口,一个四方形的笼子就基本成形,然后压上上下底盖,客客娘漂亮的四方形行宫就建成了。夜晚,我们悄悄走近客客娘腆肚高唱的扁豆棚架,冷不丁地打开手电,歌唱的客客娘立即停止了歌唱,机械地晃动着头上的触须,还没等它对灯光反应过来,我们就一把把它装进了笼子。一尺见方的笼子,以装两三个为宜,多了它们会因争夺生存空间而厮拼。只要每天给予足够的新鲜的南瓜花瓣,它们白天就能安静地吃花,夜晚会忘情地歌唱。但笼子必须悬挂在室外,给它们以露水滋润的夜生活环境,否则,它们就可能拒绝歌唱。如果哪一天忘了喂食,就可能给它们酿成同类相残的惨剧,强势的客客娘会啃食弱者的翅膀。被欺凌的弱者就不再歌唱,甚至抑郁死去。
乡间的虫唱,细想起来,客客娘似乎是最后消失的群体,它们以纤纤弱躯在几十年严酷变化的环境里,延续到今天确也不易。那些身强体壮的虫子,有许多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就已渐次消失。
最经不起“考验”的是螃蟹一族。原本在家乡的土地上,螃蟹及其同族的蛸蜞、蟛蜞,在沟边、渠道里、水稻田里随处可见。也许人们以为螃蟹不能歌唱,其实不然,在宁静的环境下,它们也有细碎的歌吟,它们在歌唱时还会在嘴边吹出晶莹成球的小泡,歌声“嘻嘻嘻”的,均匀而平和。它们大都在静止时歌唱,也偶或会边跑边唱。它们一年四季中差不多有三个季节是沟河滩涂的主宰,无处不打洞,无处不横行。但这些年来大量的农药、化肥抛向田间,不少沟河被拦截沤肥,无数蟹族死于非命。今天,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冲积岛上,除了西滩、东滩的湿地公园还能看到蟹族的活动,以及深秋回流江海的绝少野生螃蟹和家养螃蟹外,已经无法目击它们的踪影,它们在岛上几近绝迹。
退出田间舞台的还有蛙类。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每年四五月间,水稻育苗的秧田里,夜晚通宵是青蛙的大合唱,整齐的“蝈蝈”声是小青蛙的低声部,高亢响亮的 “呱呱”声是大青蛙的高声部,短暂停止后的一蛙独鸣可称是头蛙的领唱。青蛙独占夜间合唱舞台的时间从四月到八九月,接近半年之久。青蛙从古以来就是水稻田第一流的捕虫能手,其合唱的声势越浩大,水稻的丰产就越有保障。但是,和螃蟹一样,青蛙也在人类的农药和化肥面前遭到毁灭性打击,如今的水稻田,已经呈现万马齐喑的死寂,人们只能在梦里重温它们动人的歌谣了。
蟾蜍是青蛙的近亲,它们行动迟缓,其貌不扬。没有动听的歌喉,鸣声“笃-笃-”,似和尚敲木鱼般短促和单调,缓慢而低沉,但能使人入静。蟾蜍活动在田边及宅前屋后,最活跃的时间是雨后的黄昏。别看它长相丑陋,行动缓慢,习惯爬行而绝少跳跃,但它的捕虫量却是青蛙的两到三倍。照理,它们不居住水稻田,受水田农药影响应该不大,但现在也难见踪影了。记得童年时雷雨后,有大人常给小孩猜谜:一个八十岁老婆婆,跑一步,坐一坐,抛舌钩取小青螺。小孩会不假思索回答:“癞蛤蟆!”这个谜给现在的小朋友猜,恐怕很难猜中的。
乡间原先歌唱的虫子,除上述的“大牌歌星”外,还有夏夜长鸣田间的蝼蛄,秋夜低吟浅唱的蟋蟀,至今它们也是倩影难觅,一唱难求。这两种虫子都被列入《本草纲目》中,前者名“土狗”,后者名“将军干”,有较强的通淋利尿作用。但现在作为医生开列的处方药,常被药店以无货可供而一笔勾销。
遍地林海,处处绿荫,这当然是生态建设的很重要的方面。但沟水清而不见蝌蚪,禾稻碧而不闻蛙声,就说明自然环境的恢复和改善依然任重而道远。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生态环境建设成功的权威的宣告,不是哪一位领导人员的致辞和剪彩,而应是那些昆虫们自由的歌唱,是那些去而复归的历史悠久的虫声。
2018.11.11
作者:陈炳元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