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终被收容于《流浪地球》| 陈沐

进入放映厅时，我迟到了几分钟。满屏世界末日的画面，观众席坐满了人。那天是大年初一，大家在手机里密集地收发着关于“平安健康、吉祥如意”的祝福，然而一转头，都纷纷跑到电影院里，迫不及待地体验一场虚拟的、盛大的灾难和流亡。

年前归乡，在公交车广告栏里看到《流浪地球》的海报，记得高中时看过同名的科幻小说，于是回到父母家中翻找。虽然他们搬了新家，但是居然还为我保留了高中时看过的《科幻世界》。很快找到了：2000年7月，当时内文还是黑白的……我对科幻的兴趣在高中毕业之后戛然而止，但终究还是买了一张电影票——为了给年少时的自己一个交代。

出乎意料的是，电影精准而密集地击中了我，导致我几乎从头哭到尾……记得以前看那篇小说时，并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更多是感到寂寥和空灵。走出影院缓了缓，慢慢明白主创者的意图——这并不仅仅是一部为小众的科幻爱好者圆梦的电影，而是凭借科幻的加持，来理直气壮地呈现那些在人们心中暗流涌动、却鲜少出现在以往影视作品里的情感和情绪。

比如，上海17岁的女高中生詹林，刚刚摘取丘成桐中学科学奖（生物）金奖。她利用生物、物理、医学、数学以及服装设计等领域的知识，挑战权威，改写了烧伤康复的标准疗法。然而在国产青春题材电影里，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女孩。青春片往往就聚焦于校园恋爱，如果没有堕胎情节，就可以称为业界良心了。

在《流浪地球》里，中国年轻学生终于以一种更为正面的身份出场了。在危急时刻，有人灵光乍现，有人细化执行方案，有人分配任务，有人积极联络世外高人，有人发布即兴演讲从而召集了各国的救援力量……在和平年代，他们是看起来心不在焉、吊儿郎当的中二少年，然而在关系人类存亡的重大时刻，那些年轻得发光的脸庞上，分明写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写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原来那些古老的言辞和精神，一直都在我们的基因里，时机一到，就会自动被点燃和复活。感谢大刘，我们终于有了属于青年人的新的精神燃料。

击中我的第二点，是成年后的父子关系。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较为内敛，而男性又更甚于女性，因此父子之间大概率会建立一种最为沉默的亲情，所谓父爱如山。如果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些无法和解的往事，那么父亲甚至会成为一座终年不被造访的雪山。多年之后，当儿子也处于父亲当年的处境，他也许会慢慢理解自己的父亲，但是这种理解并不足以融化掉多年积累下来的冷淡与疏离。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鲜少有戏剧化的事件可以为这种和解推波助澜。很多商家会推出求婚仪式，但是我尚未听说有商家推出过“儿子与老父和解”的仪式，这听起来太煞有介事了，虽然大家都暗戳戳地觉得“成年后的不良亲子关系”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这部电影，恰恰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壮丽的仪式。主角父子之间存在着两大主要矛盾，一是陪伴太少，二是“你让我失去了妈妈”。儿子常年不愿意与父亲通话。直到儿子拯救地球的关键时刻，父亲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帮上忙，于是，他几乎是带着归乡的欣喜一般，驾驶着燃料奔向木星和地球之间的区域——儿子含泪大声阻止他，而他也终于说出了十几年都没有说出口的爱。我觉得这一幕比《泰坦尼克号》里杰克救露丝那一幕更为经典。这个年代的爱情常常因为负载了太多而显得不够单纯，也因为被研究和谈论得太多而略显疲惫。而父子之间的感情，倒是更为纯粹、深刻和有趣，但由于过于生活化，很难被艺术地呈现。即使有相关题材作品，也是出于一种同情的立场：就像我们在“关爱空巢老人”的公益广告里看到的那样，或者是像《团圆》这类“关爱留守儿童”主题的绘本。但是在《流浪地球》里，父亲终于恢复了英雄的身份，他驾着七彩祥云，驶向孩子的方向。伴随着那一场灿烂的火焰，那位父亲终于可以为天下的老父说出一句藏了半生的话——儿子，你爸爸我，是个英雄！我爱你！

击中我的第三点，是迁移故土。这几年，家乡几乎所有亲戚、朋友、同学的住址都有了变化。不管是举家迁移到别的城市，还是由于拆迁住进了附近的还建房，对于我的个人感觉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毕竟，在感官最为敏锐、记忆最为深刻、也最无所事事的人生前30年，我所熟悉的那些老房子以及周围的河流、树木、邻居，都忽然开始迅速消逝，这种失落感甚至无法与人言。有天在新开通的地铁上，我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我兴致勃勃地告诉女儿，这一站是某位姑奶奶曾经住过的、这一站是某位小姨曾经念书的学校……她一脸茫然地看着，而我亦茫然——地铁通了，去姑妈家比以前方便多了，可是他们家已搬到外地，我再也没有理由去旧址了。我想以后应该克制这种“口述史”爱好，毕竟晚辈们没有太多耐心去听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我这种对老房子的怀旧，甚至也很难在长辈那里找到共鸣。对于他们而言，拆迁意味着经济补偿，意味着居住质量的改善，意味着可以移居到另外一个空气更好的城市……所以，我只能把自己不合时宜的念旧埋在心里。

而《流浪地球》，则构建了一场夸张而彻底的迁移——由于自然环境的变化，所有人都搬到地下城了。地面上的高楼与公路，都被冰雪覆盖，只残留了一些我们熟悉的元素，比如杭州、上海、北京、济宁的地名；兰州拉面的店铺招牌等。白茫茫天地之间，爷爷望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说，他想念那个时候的生活，每天下班回家，奶奶已经为他做的葱花面……这样的台词即使是在电视剧中，都显得太平淡，但是在这里却恰到好处。在这个充斥着末日情绪的科幻场景以及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中，任何日常之物都自带光芒。

感谢这一幕，让我那沉默的乡愁终于得以安放。

作者：陈沐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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