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政治女性,东方的女皇帝
日本人喜欢悲剧,这种倾向明显地表现在对待戏剧和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态度上。日本人很喜欢那个在将士威逼下自尽的杨贵妃和虞姬。所以,在日本写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的美女要比写一个女强人容易,而且销路也好得多。
我却憧憬那些完全相反,在历史上留下坚实脚印的女性,对他们的敬畏之心与日俱增。古往今来,无论文学、绘画、音乐、舞蹈还是科学、医学领域,都有无数杰出的女性。可是我,最后还是把目光停留在最不适合女性的政治领域了。
好像三十多年前,这个想法就埋藏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里。十七、八年前还想先写一篇《尼姑将军政子》。北条政子刚强、勇敢,头脑清晰,有决断力,是日本的女政治家。不客气地说,她的成功是靠娘家的实力和个人野心。最后,她还是成了北条家的傀儡,听任摆布。因为有这种看法,而且逐渐强烈,最终我放弃了北条政子。还有一点就是北条政子被日本看作政治家以后,各方面的处理都很认真,却小里小气。他们所说的政治,不过是些在小圈子里进行的、充满个人意气的、耍小聪明似的争斗。总之,我觉得很没有气魄。
全世界有过很多女帝或者女王。日本从六世纪的飞鸟时代到八世纪的天平时代有过推古、皇极、齐明、持统、元明、元正、孝谦、称德等八代天皇、六位女帝。古代日本追求辉煌灿烂的大陆文明,曾派出过遣隋使、遣唐使。可是,那时候的中国却是在非常严格的儒家文化统治下,是男尊女卑思想非常严重的社会,儒家以‘牡鸡司晨为家是索’要求女人。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七世纪末,出现了一个敢于向封建社会的森严壁垒挑战,终于冲破藩篱亲自即位做了皇帝,还毫不遗憾地发挥了力量的大政治家——武则天。武则天是具有四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国唯一的、空前绝后的女皇帝。
刚才说过古今东西有过很多女王、女帝,日本也有过女帝,但多数是充当幕后实权派的傀儡。当然有例外,也有不做傀儡,终身为国家富强和文化繁荣做出贡献的女王。最有名的大概要数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和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和其他几位相比,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更为出色。后世赞扬说“彼得大帝创造了俄罗斯的肉体,叶卡捷琳娜大帝赋予了灵魂”。西方社会普遍认为全世界的女君主只有十八世纪的叶卡捷琳娜才是大政治家。即便叶卡捷琳娜是位大政治家,我对这种说法还是有自己的想法。这也许只是个概念问题,因为我的脑海里还有一位中国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作为东方女性,我觉得西方的评价“太西方了,太以西方为中心了。”
林语堂、郭沫若笔下的武则天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像成了我的创作动机。我开始抽空阅读和武则天有关的日文作品,包括短篇甚至毫无意义的东西。还不停地阅读翻译成日文的中国古典作品。因为要了解有四千年历史的中国历史和中国人,单靠东洋史之类的死板的教材是远远不够的。
读了那些教材不仅不能了解活生生的历史和国民,就是光研究唐朝也不够。我满怀尊敬和期待找到了当前中国最有名的历史学家和作家林语堂、郭沫若的《武则天》。林氏的作品是用英文写的,题目是《Lady wu A True Stry》,1957年在英国伦敦出版。我看的是日本人小沼丹翻译的《则天武后》。看了‘Lady wu’这个题目,我甚至怀疑林氏是不是史学家和学者。因为英文的‘Lady’是对夫人和小姐的尊称,他的小说就是《武夫人传》。至于内容,不客气地说那是以鞭挞、讽刺、咒骂贯穿始终的。如果只就这篇作品而言,不能说林氏是历史学家,而是一个赤裸裸地、疯狂地反对武则天的文人。郭沫若的作品与林氏相反,他把武则天写成了圣人,多处露骨的美化显得十分笨拙。不知是不是社会制度的影响,那种非善即恶,非黑即白的两极化的态度让人觉得很舒服,不真实,就像在做戏。他还说“中国除了传说中的圣人尧舜禹,那些貌似圣人的君子,一定是通过流血事件,成为首领的。只有武则天不同,她信天命,替天行道,是残酷无情的机构中投身阿修罗道的人”。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毫不客气地多处点名批评了这二位的观点。
从对日本读者的影响来看,我觉得林氏要比郭氏大得多。有两个现象可能和林氏影响有关。首先是日本有很多人一听到武则天,就出现‘坏女人’的反映。另外,日本国内出版的所有关于武则天的作品几乎都和林氏一个腔调子。除了说武则天奸诈狡猾,就说她善于玩弄权术。我十分不解的是要真的是那样,她能中断中国几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亲自登基吗?她又怎能靠一己之力,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革?她连贵族后裔都不是。她的父亲是隋末动乱时期参加李渊的军队的小官,唐建国后才做了高官,本来不过是山西的一个农民而已。以后,武则天入宫做了太宗后宫的侍女。她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靠山。单身一人赤手空拳地打拼,靠的是超人的忍耐和渗着血泪的努力。经过无数次殊死搏斗,终于从高宗的宠姬成为中宫皇后。这和一开始就做了太子妃相比差距太大了。
男性笔下的武则天光彩蒙尘
武则天作为皇后、太后、皇帝执政,君临天下约五十年。在这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除了个别官僚贵族被整肃,士庶社会太平无事,文化灿烂辉煌。佛教空前兴隆,没有武则天就没有唐朝佛教兴隆已成定论。中国历史上,执政五十年的君主很少,只是这一点不是也应该大书特书一下吗?一个并非金枝玉叶,单靠奸诈阴险的坏女人能在传统势力非常强大的中国作为政治家成就其伟业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据我所知日中两国执笔关于武则天文章的都是男性。也许因为这一点,我痛感他们对于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的观察和理解都太肤浅,或者说无知,他们写的关于武则天的文章都是隔靴搔痒。我想跨越从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漫长岁月,通过东方和西方、不同国家、不同人种、不同文化的对比探索这两位伟大女性的异同。拂去后人对武则天的褒贬毁誉,虚心坦诚地面对这位女帝。我内心深处潜伏着的追求武则天其真面目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和所有武则天作者一样必须首先阅读《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
看到《旧唐书》和《通鉴》中有很多史家抛开个人好恶记载的史实,知道了武则天曾经为冲破传统势力而奋斗,大胆革新,不断推出新政。有些政策即使拿到今天,其合理性仍不逊色。如果冷静、谦虚地看待这些问题,我相信坦诚的读者会心悦诚服。例如,当她看到一个贵族出身的蠢才做高官,出身寒门的优秀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的时候,她不仅喊出山野无遗贤的口号,还勇敢地打破这种现状。只有武则天能做到这一点。类似情况还有很多,我觉得只此一例就应该对武则天刮目相看。
读过《旧唐书》《新唐书》《通鉴》以后,我发现林语堂的《武则天》太滑稽了。林氏在序言中信誓旦旦地说“我书中写的内容都来自《旧唐书》和《新唐书》”,“我写的不是小说是历史”。他的话会让不了解唐朝历史的人相信他写的都是史实。可是,就在林氏的序言的后边就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唐太宗封禅问题。太宗曾经几次想举行封禅大典,但是都没有成功。只要看看《旧唐书》《新唐书》和《通鉴》,这个问题是很清楚的。林氏却说“武则天作为太宗封禅的随从侍女,目睹了盛大而隆重的仪式,这个仪式很中她的意。”封禅是古代封建帝王祭祀天地众神的大典,天子要向神祗报告天下一统或天下太平的业绩,并非所有天子都可以举行封禅大典的。只有明君、霸主、天下无敌的天子才可以举行封禅仪式,但凡举行过仪式的必然载入史册。日本执笔《武则天》的先生们对林语堂的编造肯定有异议,却没有人指出这是个编造的故事,真是匪夷所思。还有一个时间问题。跟据《旧唐书》推算,高宗、武则天去泰山封禅,往返大概需要三个半月,林氏却说用了半年。至于武则天立后的描写就更离谱了。有一处说“长长的野鸡翎子是皇后的象征”。其实,用美丽的野鸡翎子装饰马车并非皇后的专利,公主或者贵妇在大礼或者正装的时候,都可以乘坐那种装饰的马车,甚至男子也可以乘坐。林氏在序言中说自己读过《旧唐书》,要是真读过的话,也不至于说出这类不着边际的话吧。林氏小说中这类话太多了,多到不可胜数。我想林氏也不至于连《旧唐书》都没看,就写《武则天》吧。也许执笔的时候,没有认真信口胡说。对自己国家的古典著作不认真学习,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写的都是史实,这无疑是藐视读者,这种态度是值得史学家借鉴的。林氏说自己写的都是史实,无疑是拉大旗做虎皮,吓唬人而已。
一个弱女子从贵族官僚阶级手中夺权皇权,无疑会引起当时儒家乃至门阀贵族的刻骨仇恨。这种仇恨也许会一直遗传给他们的子孙。《通鉴》的代表作者司马光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北宋儒学大家兼历史学家,替那些唐朝初期被武则天整肃的官僚贵族们狠狠地报复了一下。他好像自始自终都无视武则天登基这一事实,即使武则天登基在位,他还是称她为太后。不过,他还是如实地记载了武则天登基这一事实。为了给读者恶魔、淫妇的印象,他着重描写她的私生活,反复鞭挞、斥骂甚至进行人身攻击。他认为男人是天,这个非金枝玉叶的女人,一个后宫侍女竟然打破中国千年的传统,践踏儒教精神,是十恶不赦的毒妇。林语堂作品中那股极端男尊女卑的思想,非理智地痛骂武则天的态度和《通鉴》同出一辙,他也许是做了《通鉴》的传声筒,同时我也明白了林氏为什么不在序言中说他参照了《通鉴》。
《通鉴》不仅在中国影响很大,在日本也被尊为帝王学,是世代君主,大小儒家知识分子必学的教材之一。我为了写武则天才接触了《通鉴》,作者出色的描绘能力是令人由衷感佩的。只是有时候,一提到武则天就感情用事地鞭挞,显得过分,令其光彩蒙尘。连我这个不懂中文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可以想象司马光的子孙们,包括日本的儒家知识分子在内对司马光的尊崇。在《通鉴》影响下,被看作恶女的武则天在日本的处境是可以想象的。可笑的是那些把武则天看成是坏女人的中国历代王朝的君主们,包括清朝末期,都毫无例外地继承着武则天鼎力开创的‘殿试、考官、科举’等选拔官僚的制度。真是天大的讽刺!
在日本,武则天永远被称为则天武后。要说武则天皇帝,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是谁。更有甚者也许不知道谁是则天武后,却知道唐朝有个最坏的女人。日本所有关于武则天的出版物都写“则天武后”,中国的、写着武则天的出版物,一旦翻译成日文也会降格为“则天武后”。我觉得日本是不是也该把“则天武后”改成“则天皇帝”了。好坏爱恶的判断应该以史实为基础,不然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的。
武则天作为亲政五十年的政治家,在与唐太宗、高宗、玄宗相比的时候,应该指出她是位女皇帝,这是很重要的。多年来,我顺手牵羊地阅读的那些汉语作品,不知不觉地溶进我的血液,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我执笔写作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至于林语堂和郭沫若的《武则天》,则成了我写作过程中的反面教材,成了我执笔活动的助跑器。我不想一开始就把历史人物分成好坏两种,也不想让女神或者卫道士、野心家占据主导地位。我不想无批判地附庸或抄袭对历史人物的看法,也不想反对一切。我认为应该虚心学习历史,珍惜通过人物言行得出的第一印象。
总之,武则天已经去世一千三百多年了,我想应该拂去前人对她的损毁,尽可能地塑造出一个更真实的武则天的形象。
作者:原百代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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