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并超越时间的审美情趣-LMLPHP

▲《天青色等烟雨》,沈荣均著,天逸传媒·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

朱光潜在《谈美》一书说到:“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四川作家沈荣均以陶瓷器皿为对话具象,通过手工与历史、艺术与生活的碰撞融合,追溯八千年时代美学,见证东方文明变迁,为读者奉献了一册意蕴丰富、贴近生活、情趣十足、超越时间的审美随笔《天青色等烟雨》。

陶瓷、色彩、鉴赏和生活,是此书的四个关键词。

以陶瓷为具象,见证文明变迁。见证人类文明的生死罔替。

“生”是一个过程。作者以文明起源和发展为背景,从八千年前土陶时代讲起。文明初“生”,只有一些粗糙的釜、豆、瓮、鬲、甑;辗转到汉砖,人首蛇身的女娲伏羲是繁衍凭据;而唐宋以来的葫芦瓶、孩儿枕、鸡缸杯、斗笠盏、兽钮炉、美人肩等,更是承载日常温热的器皿。作者边考究边辅以《诗经》《弹歌》、唐诗宋词元曲,文明碎片在精妙的笔端站立起身,再现“生”的过程。

“死”是一种态度。各地出土的陪葬陶俑,大型有秦俑,小有俳优、侍女、庖厨、妇孺以及鸡、鱼、猪、羊、马、牛、犬等生灵。沈荣均认为作俑的陶是冷血的,但陶做的俑却自带幸福的表情,他们以各种姿态还原千百年前的日常,带着尊严和满足直面死亡,即便一头被玩弄的殉葬之犬也不例外。被作者命名为“死了都要爱”的汉画像砖,双双抱死的骨架,陪葬冥器唐三彩等,无不展示着中国人对待“死亡”的从容。

反映人类社会的兴衰更迭。“生”与“死”之间,也即兴与衰的更迭,人类的日常充斥各种时髦意趣的物件。《向晚的牛车》介绍魏晋南北朝之前,简易牛车到庶人、士大夫、卿侯车驾和天子座驾,时髦的转折在于,魏晋南北朝放弃马车的快,选择牛车的慢,有憨厚的古陶牛车为证,顺便搭载惬意的名士风流。《神树摇钱》里以四川的摇钱树,寄托古人对物质和财富的向往,且肯定人们追求幸福的权利。讲述乾隆“瓷母”,如何集成所有的釉彩工艺,将世俗的理想推至登峰造极。短文《唐朝的眼泪》尤显别致。作者买下一只简陋缺口的唐朝土碗,与卖碗老人求得各自平衡,于是读者眼中辉煌的盛唐,不再只是鸳鸯莲瓣纹金碗的光华,还有王朝衰微的眼泪。

烘托文明融合的无上价值。来自两河流域的色料,来的时候叫“苏麻离青”,住下之后,再回西方已经成为“青花”。各民族的迁徙融合,借鉴吸纳,成为推动文明进步的内生动力。《月影梅》《寂寥的青花》《宣德,青花幽蓝》和《青年的鱼》讲述了个人探寻青花之美的纯粹旅行。不仅如此,作者还赋予青花一程特别的全球旅行,将格局提升到世界文明相互辉映的层面。从《高安,都尉家的青花》《伊斯兰,乡愁密码》《英国,前人种树》《大维德,一段尘封情绪》到《景德镇,那些偶像》,一篇篇精彩的故事,一个个让人瞠目咂舌的数字,道出人类文明的价值所在。

以色彩做注读,扩展审美意象。陶瓷的色彩变化,投射东方文化的审美共识。

中国人定义颜色的方式,就是他们看待世间万物的方式,陶瓷的色彩是东方时代美学的直观投射。作者认为大众审美,通常带有追捧之意,用《自信的三彩》引《三国演义》的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双色釉陶的时代结束,盛唐三彩便横空出世。动物性的人,崇尚植物的色彩,是农业文明社会民间与精英的审美共识,春华秋实,寒暑易节,绿是生机活力,黄为秋实初满。不论审美趣味如何改变,色彩赋予的视觉映像亘古未变。以天青色为例:“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审美上超越了佛道,融合了儒学,集中指向理学的精神;还有不可思议的黑与白,以曜变天目为代表,是淡泊悠远抑或光明朗洁的人生意境;元青花中的“蓝”既传承文人以素为美的精神,又融合伊斯兰文化的清净和肃穆,其装饰色彩不仅带有情绪还传达力量;细腻柔和的永乐甜白,有着无边的宁静,给人吃了白糖的感觉。明清时期,随着资本扩张,奢靡之风盛行,民间审美喜欢闹热,媚俗,于是康熙五彩讲求雅俗共赏,便谙合了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

釉色的集合大成,评说传统中国的色彩意蕴。作者对瓷器的色彩来历和意蕴均做了深入浅出的导引。例如,瓷色从汉开始有绿、黄两种,而唐三彩并不拘泥黄绿蓝三色,以浅黄、赭黄、浅绿、深绿、天蓝、褐红、茄紫、月白等为主。《名窑精神》一章,洋洋洒洒囊括包括汝官哥钧定及磁州窑、耀州窑、龙泉窑、湖田窑在内的名窑经典和颜色大成。汝官哥追求天青,耀州窑求翠青,龙泉窑求粉青和梅子青,景德镇有“影青”。青是宋瓷最具代表的釉色。青就是素,来源于自然,青还是一种自由的表达,与心灵回归有关,直到钧窑的窑工发现了铜红釉的窑变。窑工钧生的故事,说明釉色千变万化,非人力所为,本分的手艺人宁愿相信是神的授意,将自己的创造付丽于上古帝王传说。元代,青花实现了蓝色的突破,文人引领的审美也出现了变化——素瓷氤氲,青花神采,五色斑斓。明清时期的斗彩、五彩、粉彩等,更将瓷色带入了眼花缭乱的炫富时代。可以说,色彩是《天青色等烟雨》这本书最绚烂的表达。

瓷色的细微之别,讲述色彩审美的绝世之境。审美作为一种艺术修养,更能促进人性的提高升华。作者推崇文人引领的审美风潮,是因为读书人境界高,抱朴守素,对美的审视更是到了极致细微处。例如:青白瓷的玉色,宋代追捧源于对“道”的崇拜,是知识分子共同追求的人身理想和态度。“秘色”的传说,以法门寺出土的十四件“秘色瓷”告终,这种颜色来自宗教,是空无一物,茫然无涯的信仰。天青色是顶级的审美,朴素,去感官刺激,内心化,闹中取静,最终归于沉寂,属于读书人无限向往,又无限纠结的时代,汝窑、官窑的天青色就是千年前的北宋传说和南宋故事。“青”的境界以苏东坡为例,欣赏宋瓷,其实是在欣赏宋人的人生思考。定窑作为白瓷系代表,其陶艺再现的莲瓣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诸如此类的审美,将瓷色中蕴藏的东方文化和古老智慧带入一种绝世之境。

以鉴赏为笔触,追寻文人境界。关照民间立场。

《抵达晨曦和黄昏》一文说,“宋代的宋词走下诗歌神坛,步入民间,盛装宋人雅事的器皿,也外化于物,内化于心,浸润着日常生活,俨然血脉流淌。”不仅是器皿,古画也是。作者将宋代社会总体划分为读书人和市民两个圈子,精神层面各自独立,生活层面相互杂糅。这个特点在青瓷釉色上体现为“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青时”,分别代表官窑和民窑两大系统的审美。龙泉窑的“梅子初清”打破知识分子对于内心情感的节制,更偏重日常生活本身。《手工的精神》一文,作者赞美民间工匠在心平气静中反映日常生活:从容、温暖徐徐展开,满眼生机和力量。《幸福的生动之始》以张择端为主角,用子民仰视王朝的视角,解读《清明上河图》的幸福时光,移步易景非常精彩。《花声里》描写宋代古画中空前的花市,从百姓到官家,人人簪花。

向往文人隐逸。陶渊明种豆王羲之爱兰,从古至今,历代文人最推崇的生活方式,不外魏晋名士的隐逸风流。当他们将自身置于自然宇宙中考量,所谓个人得失,苦乐际遇就变得不值一提,因此缓慢恬淡的生活方式也为文人所追求。《像植物一样缓慢》就试图走进魏晋名士的内心世界,印证在《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陶砖上,滔滔不绝地讲述名士和隐士的历史,作者像朋友调侃,同时也释放自己对心性自由的向往。

推崇家国情怀。《天凉好个秋》中介绍了大量书写着词诗的磁州窑窑枕,不论李清照的婉约词还是辛弃疾的豪放词,无不表现着文人的隐忍。普通的读书人,把书生意气留在身边,家国情怀放进梦里,高枕着“家国永安”的枕头,带着小人物真实而崇高的性情,埋头做事,做小事,做善事。

钟情美人如花。英雄、江山和美人,是文人笔下无以复加的美梦。陶器古玩中,不乏宛如清扬的美人、浴归的女子、舞蹈的女神和绘图的陶女。作者对女性的审美与贾宝玉类似,书中屡屡提到《红楼梦》,这是一部臻化入境的美学巨著。作者将混迹于美人堆的贾宝玉,和痴迷官窑的朋友相比,一个情愿死在美人的怀里,一个情愿死在官窑的怀里。不过贾宝玉从不曾将女性物化,迷醉于官窑的朋友倒是跟喜欢玩扇的“石呆子”有着几分同质的“痴气”。《青花的尖叫》一文,作者喜欢听青花破碎的声音,跟“晴雯撕扇”的行为艺术有着共通的美学意味;《绝世的甜白》里作者钟情于妙玉的白色茶盅,与永乐朱棣的个人偏好类似;《鸡缸杯》的故事有着令人眩目的文字,五百年来知识分子仰望的王,背后却是皇帝朱见深与万贞儿的传奇爱恋。《谁的花神》以康熙青花十二月花神杯为切入点,叙述美到极致的十二种花和美人。《红楼梦》也有类似的文人美事,贾宝玉为晴雯写《芙蓉女儿诔》,她是芙蓉花神无疑。不但花有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说的就是林黛玉了。

以生活为调料,佐饰人间百味。对生活充满欣赏,超然旷达。

沈荣均笔下的生活,多见幸福生活。他说:“日常生活,花香四溢。美的兴趣,折向内心。”人世间的百般滋味,经他笔端一番料理,都能够《看上去很美》。因为“三苏”的缘故,眉山学者对宋代的学术研究深邃至极。尤其是苏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人们对宋朝文治、对东坡精神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喜爱。沈荣均也不例外,整章《宋时花香》,他为宋朝的幸福生活奉上了最浓烈的赞誉,对宋代的文物鉴赏也尤为精细,流诸笔端的文人情怀,带着宋代知识分子特有的超逸和豁达。

从生活提取养分,处穷排忧。《晚清,灯蝶睡》和《民国,秋香袅》两篇,都有柔和细腻的笔触,诗歌一般的文字里深藏着读书人摸爬滚打过的痕迹。悬梁刺股,寒窗十年,笔筒上青花线描的蝴蝶,和想象中灯下作画的陶女无异于生活奖励的甜品。《民国,秋香袅》,写没有糖果的糖坛,墨制彩绘,仅仅为了捕捉岁月经年的甜蜜回忆。人生百味不过如此,生活为调料,苦难是养分。如此说来,这本书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处穷排难,执着生活的书,由此赋予了传统文人更加高级的境界。

与生活相互调侃,随缘自适。以《秘色》为例。“秘色”是高级颜色,最前沿的杂志,最顶级的品牌,或者爆款小说的主角标配,很多人没搞懂什么样,会任由好奇心驱使,慢慢看。“潮,大约与旧时的流行差不多,属于大众审美范畴,有追捧之意。一个人一旦于时尚有了追赶的兴致,往往在个人的价值判断上,失却定力。”这话原是“棒喝”,但也在实处,接着往下:“宋代以后瓷器,一般都是随类赋彩,以比较写实的颜色命名,如粉青、梅子青、豆绿、宝石蓝、孔雀绿、玫瑰紫等。‘秘色瓷’偏给你一个务虚的颜色概念。古籍记载,‘秘色’之所以‘秘’,一来在烧造方面属于核心技术,口手相传,不见文字记载。二来这样的瓷器不是普通人能享用(臣庶不得用),是一种高高在上,需要我们仰望的颜色。甚至不仅是一种瓷器的颜色,而与人生境界——所谓修得的来世有关。”类似的文字,比比兼是,像老朋友聊天,还加心理对抗的游戏,轻松有趣,充满陌生感和悬念,因为有专业知识和日常生活撑底,追求可读性便具有了边际拓展的叙述特质。这也是此书作为艺术随笔不一样的文本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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