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随笔｜江南丘陵的春天里，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打猪草”是黄梅戏中的一场经典折子戏。在中国文学风雅颂的三层结构里，“打猪草”属于风的范畴。
中国之风来源于黄河和长江的两条河流。《诗经》是黄河岸边的桃花，而《打猪草》是长江村落田里的紫云英。前者夭夭，后者葱葱。
戏剧创作来源于江南丘陵地区极其常见的一幅乡村生态画卷，应该在早春，一位打猪草的少女在一户人家竹林“打猪草”，不小心碰断了两根竹笋，被该户一位读书的少年所见，要女孩陪笋，女孩一番哭闹，说打猪草的竹篮被男孩踩坏了，反过来要男孩赔……戏剧冲突特别简单，是乡村少男少女一次“意外”邂逅的纯洁游戏。
创作的立意、戏曲的旋律、冲突的线条、演员的舞台表演，十分简洁明快，甚至不需要舞台，乡村随意一个地方，或村庄或田埂都能作为“舞台”。戏剧真实，甚至“打猪草”的所有戏剧元素都能还原于真实的乡村元素，特别是“郎对花，姐对花”一段，所有元素采撷于乡村田野，是江南乡村民谣的原始之“风”。
“打猪草”的词来源于安徽安庆一带的民谣乡音。这乡音不能用“园林”承载，她就是一幅山水画，不适合汤显祖和曹雪芹，适合于王维、陶渊明和钱澄之。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
这应该是江南丘陵春天里的一个日常故事。比如“老桐城”那个地方就有句民谚，叫“穷不丢书，富不丢猪”。什么意思呢？老桐城人崇尚读书家风，家里再穷也要读书；富裕人家呢，家境再好也要养猪。老桐城（包括现今的枞阳一带）这地方很怪，以文章“甲天下”，像方苞、刘大櫆、姚鼐文派三祖，强调桐城文脉为中国正统文脉，以“雅洁”为文章正统，方苞提出“朝闻道，夕死可矣”，承载的是典型儒家精神，姚鼐编纂《古文辞类纂》，非儒家正统不编。桐城派在有清一代统治下，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居庙堂之上或去江湖之远，保持了高贵的文化人格精神。如“家文化”精神，是典型的儒家文化，“家”的汉字内涵是家里必须要有“豕”（猪），无书不称儒，无猪不成家。老桐城地域的乡风形成了特有的地域文化和经济结构，“读书和养猪”成了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
“打猪草”的事发生在春天，刚好是青黄不接家庭口粮短缺之时，在乡村，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猪；而田野却是万物复苏，野草野花遍地生长，猪是杂草动物，叫孩子“打猪草”，可以节省下大量粮食。
因此，“打猪草”是农家孩子一项常见的农事活动。“打猪草”戏里的两个道具，一个竹篮，一把小铁铲，在农村每家都有，孩子外出“打猪草”这两样工具必备。田埂上许多野草必须用上小铁铲，像野荠菜，野蒿，野芹菜，猪都喜欢吃，但一棵一棵地铲也特别费时，采满一篮子往往需要半天时间，小孩子贪玩，拿个空篮子出家门，几个小时回来打不了一篮子猪草，是要挨打的。姐姐小时候打过猪草，我跟在她后面扯野花玩，还吃过甜甜的草桔梗，到了田野，孩子们容易撒欢，回家时篮子里的猪草少得可怜，我母亲也只是轻微地责怪姐姐两句。和我们隔壁一家的两个孩子可就不一样了，常为打不满一篮子的猪草挨打，我趴在窗子上看着隔壁，两个小孩子呆呆地靠在猪圈边，猪在嗯嗯唧唧拱着小孩子的脚，也欺负他们。所以，农村不少小孩打猪草学会偷田里的“红花草”，红花草学名叫“紫云英”，在田里长成一片，特别茂盛，猪喜欢吃，女孩胆子小不敢偷，而调皮的男孩就经常先把红花草偷个大半篮，再在上面铲点野菜掩盖上，回家就是满满一篮子“猪草”。有了丰盛成果的男孩子，回家不仅得到大人的夸赞，还能吃到一碗“三个鸡蛋泡炒米”。
“打猪草”戏里小男孩抓到小女孩在竹林里偷“竹笋”，是男孩的一曲“损”戏。剧作者采风地在枞阳岱鳌山朱光潜老家那一带。朱光潜老家的房子是三间小草房，前后有竹林。他的祖父朱海门是清朝贡生，父亲朱子香是晚清秀才。朱光潜的少年时代在严厉苛刻的父亲督促下只做两件事，一是读私塾，二是打猪草。他的父亲尽管是中国传统的旧文人，但却是一个非常有胸怀的人。朱光潜的故居堂屋有朱子香亲手撰写的一副楹联“绿水青山任老夫逍遥岁月，欧风亚雨听诸儿扩展心胸”。在朱子香的眼里，朱光潜不能仅仅读私塾打猪草，还要经受“欧风和亚雨”。也正是在这种博大胸怀的熏陶下，朱光潜建构了中国美学史上一座横跨古今、沟通中外的“桥梁”，成为我国现当代最负盛名的美学大师。
朱光潜在《无言之美》里有一段重要的话谈到什么是“人”，什么是“猪”。他说“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像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他看待人生用的是“戏剧法”。他说，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说不定那年在自家竹林里抓到打猪草女孩偷竹笋的就是朱光潜。少年时，他在“打猪草”的前台，打猪草的女孩想回家给他“打鸡蛋泡炒米”吃，哪知少年胸中不仅是“荞麦花梦”“芝麻花梦”“石榴花梦”，还有一个“欧风亚雨梦”，一个带给数亿中国人美育的“美学梦”。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塘埂下
长子打把伞矮子戴朵花此花叫做
呀哩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呀得儿喂呀
得儿喂的喂上喂
叫做什么花”
原来“打猪草”里唱的是花朵的对唱。朱光潜在北大上课时，眼光总是盯着天花板，枞阳乡音几十年没变过，听过黄梅戏的同学一下子找到了朱光潜的母语。在“打猪草”的旋律里，一位乡间老人在大地上“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
作者：王汉英
编辑组稿：许旸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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