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
对于知识分子和大学校园生活的书写,在当代文学疆域中一直占有不容忽视的位置。前些年引起很大反响的阎真的小说《活着之上》堪称校园小说的一部代表作。它以博士生聂致远如何在种种复杂的纠结中坚守知识者的独立人格,展示了知识分子人文理想和世俗的尖锐冲突。这已成为一种写作的套路,一边是特立独行、不合时宜、不无迂腐的独行者,另一边是蝇营狗苟的庸众,其间穿插着人事升迁、资金奖项争夺等黑幕,作者一不小心便会写成一部“学界显形记”。李洱耗时13年,于2018年底完成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在这方面作了可贵的探索。
乍看之下,《应物兄》与《活着之上》等作品有不少契合之处。它的情节主线是济州大学创办儒学研究院,要从美国引进儒学大师程济世,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纠葛,还旁及学界官场腐败,以及其他社会热点问题。主人公应物兄尽管无法免俗,但依然是整部作品中塑造得最有光彩的人物。他身怀人文理想,满肚子不合时宜,在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境遇中艰难地应对周旋。如果仅止于此,李洱的这部新作的创新意义就要大打折扣。
细读全书,不难发现,情节线索在李洱的这部小说中只是一条引线,一个可以容纳众多内容的框架。批评家程德培指出,它是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吸纳了林林总总的知识元素。王鸿生教授在文章中也提到,李洱是把知识元素化、元素意象化、意象历史化。其写作难度之大可见一斑:它最初是一个词语生发开来,随后扩展到句子层面,再到段落,到整个章节,李洱孜孜不倦地构造着一个繁复的体系,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所说的一个“象征的森林”。从文体风格上看,它虽然不像拉伯雷《巨人传》充满狂欢化的色调,但也是嬉闹怒骂皆成文章,将各种碎片文本杂糅在一起。
对李洱这部小说的评价牵涉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便是究竟什么是小说,什么是好小说?人们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常识性观念,所谓好小说,就是读起来流畅、形象生动鲜明的虚构性叙述作品。但小说是不是就只是讲故事?在小说产生的初期,它的确是讲故事,但现在小说已不是单纯的讲故事所能概括了的。捷克裔法国作家昆德拉就认为小说是对遗忘的存在进行探索,他对小说的定义是以带有虚构人物的游戏为基础的长篇综合性散文。欧洲19世纪以前的小说形式很自由,除了主线,还有很多零散的副线,如两个人在路上碰到了,会发一通与主要情节无关的议论,或者插入一个独立的故事,这些都很正常。到19世纪这套做法便行不通了,作家如果这样做读者便会觉得结构散漫、不严整。而恰恰在这点上,李洱的这部作品是在向巴尔扎克以前的小说美学致敬,或者说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复活了小说古老的传统。的确,小说不能没有形象的描绘,但纯粹的形象描绘并不完美,它能显示很多东西,但是不能囊括所有的意蕴。像李洱这样力图对世界进行总体性阐述的人来说,形象显示的手段太单一了,他必须调动知识或者其他艺术手法。他曾说想把对“日常经验进行传奇式表达”的写法和“对日常经验进行分析式表达”的写法交汇融合起来,形成一种“综合性的写作”。而昆德拉恰恰认为,诗和哲学都不能整合小说,而小说能把诗和哲学整合在一起,而不失去它的任何特性,它的典型特性是包容其他题材,吸取哲学和其他科学知识的倾向。像《应物兄》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实践了昆德拉的小说理想:它不仅仅满足叙述描写,还插入了其他文体,如思想对话、学术论文、闻趣事等,充分体现了一个知性作家的内在潜力。它以大量的篇幅展示了人类生存的荒诞无聊,作者鲜明的反讽旨在凸现出人类的愚蠢和生存处境的窘迫。
青年一代的青春迷惘与暧昧:周嘉宁的《基本美》,展示了书写一代青年心灵史的雄心
▲周嘉宁
▲《基本美》
此外,对青年一代情感经验的书写也是近年来文坛的一个引人瞩目的热点。新一代人的成长历程,其间的甜酸苦辣,常常成为一个时代精神氛围最为敏锐的感应器。纵观中外文学史,像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之所以会在一夜间暴得大名,正在于它们清晰鲜明地展现了他们那一时代众多年轻人的心声。女作家周嘉宁新近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基本美》,豁显出其书写80后一代的心灵史的雄心。平心而论,她往昔的作品大都也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但这一次在风格基调上出现了诸多变异,前些年《荒芜城》和《在密林中》等作品中淋漓尽致展示的女主人公对世俗成见的反叛、追求自主独立生活的坚强意志在此似乎消隐无迹。在她节奏舒缓、肌理明晰的语流中,浮现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一股云非云、雾非雾的气流萦回其间,上下周转,晦暗不明,轮廓不清,若即若离,似远实近,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那些男男女女尽管年纪不大,但时常沉陷于惆怅落寞的情绪中而不可自拔。
全书的重磅之作《基本美》则将这一青年人暧昧不明的情感展示得淋漓尽致。来自小城的音乐爱好者致运结识了香港的歌手洲,两人发展出一段并不浓烈、但却实实在在的友谊。洲的性取向并没有成为他们交往的障碍,但侵蚀友情最大的风险却是时间。当他们最后一次在香港重逢时,致远真切地感到了两人间的隔膜。其实它在先前早已露头,只是不那么触目扎眼;平心而论,两人的关系建立在一种奇特的错位之上:洲表面上的快乐、平静,或者挣扎和呼喊,全是以沮丧为底色的,而致远虽然品尝诸多挫折,但却有过真正的快乐,那是建立在无知的模糊之上的快乐。两人的人生轨迹原本并无交集,但如上苍抛出骰子一样,在某一时空节点上交汇,但为时甚短,便奔向各自不同的远方,就像致远感到的,“北京的风干燥凉爽,携带着灰尘的气味,令人想象在遥远的某处,有人正在空旷的野地里焚烧整个夏天落下的枯叶和荒草。而这里的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大海,无序,陌生,带着大自然的决意”。
在此友谊也呈现出其内在难以解决的悖论:友情越深厚真挚,他们便会越深入对方的内心,而当距离消失时,人们在越过那些幽秘的沟壑裂缝时又容易产生伤害。洲和致远两人犹如两条旋律线,起先合成复调,猝然间渐行渐远,直至洲原因不明地离世,他个人生命就此戛然而止,同时也为一代人的青春划上不无悲怆意味的休止符。就像他们俩昔日迷恋、如今不再接受新用户的老旧的游戏网站,它沦为不无荒凉的遗迹,成为一代人追怀逝去岁月的界碑,同时也是勇敢地迈向未来的新起点。
作者:王宏图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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