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 | 阿拉曼墓志铭竟起源于儿童文学？

1942年10月23日，北非沙漠，蒙哥马利麾下的英国第八集团军趁德军统帅隆美尔回国治病，对德意非洲军团发起总攻，为期12天的阿拉曼战役拉开序幕。

次日凌晨，有“沙漠之鼠”之称的英军第七装甲师由战线南侧对德意联军展开佯攻。来自英格兰沃里克郡的22岁士兵戈弗雷（G.F. Godfrey）是第七装甲师的一员。很不幸，莎士比亚的这位小老乡没能活到当天日落。

后来，戈弗雷与战役中阵亡的7000多名袍泽弟兄一起被埋在了阿拉曼英联邦士兵公墓，拥有了一块专属于他的石刻墓碑。在碑面的十字架下刻着一句铭文：对于世界，他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对于我，他是整个世界（To the world，he was a soldier;To me,he was the world）。

这句铭文是戈弗雷母亲送给儿子的。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这句话代表了戈弗雷女友的心声。

但毫无疑问，这是二战所有死难者墓志铭中最令人心碎的一句。1992年，时任英国首相的梅杰出席阿拉曼战役胜利50周年庆典，致辞中引用了这句铭文。2017年，董卿在《朗读者》第七期对维和烈士申亮亮家属的访谈中，也曾含泪吟诵了这句铭文。

相信，只要人类尚未止战，刻在戈弗雷墓碑上的铭文便具有永恒的穿透力。任何渺小的、渺小到仅具统计价值的个体，对于与他（她）灵肉相连的人而言，都是巨大的、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存在。失去他（她），犹如一年四季里被剜去了春天。

或许，因为这句话过于触动人心，以至于人们往往沉浸于它所营造的感伤，而忽视了它的出处。尽管，不得不承认，叩问“原创还是转载”是件蛮煞风景的事。

应该说，戈弗雷墓碑上的铭文——从“对于世界”到“整个世界”，是一个对仗极其工整、风格又异常鲜明的句式。换言之，这个句子一旦生成就注定会成为语言世界的网红款。超凡的情感排水量使得它可以承载各种人际表达：母子之间的、情人之间的、师徒之间的、主仆之间的，凡此种种。

也正因为这句铭文天然具有可供传诵的属性，你不难找到与之高度相仿的句式。其中，这一句尤其值得关注：对于世界，你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To the world，you may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be the world）。

比较两个句子，除了人称代词作了微调，句式结构几乎完全相同。如此雷同的表达，让人不难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两个句子绝不会是分属于平行宇宙的表达，两个句子的雷同也绝不仅是巧合。

那么，谁是谁的母本？

在中文网络里查询“对于世界，你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的出处，一般会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一、出自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也有译本名为《乱世佳人》）；二、出自狄更斯的《双城记》。其中，前一个搜索结果占了绝大多数。

《飘》是记者型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唯一的一部小说，出版于1936年。四年后，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公映。《飘》的故事情节，就是讲战争与爱情，以及它们的衍生品：生离死别。单从这一点来说，《飘》的主题与戈弗雷墓志铭的心理背景一致。如果那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成立，即铭文实为女友对戈弗雷的无尽哀思，两者之契合简直可用度身定做来形容。

再将时间顺序加以梳理，一则催泪力度毫不逊色于《飘》的爱情故事便已成型：

1936年，《飘》出版，一时间洛阳纸贵，风靡大西洋两岸，少年时代的戈弗雷和他的女友都是这本畅销小说的忠实读者。1940年，《乱世佳人》公映，即将入伍的戈弗雷与女友在家乡的某家电影院里相偎相依看完了电影。而后，戈弗雷奔赴前线。未料，竟是永诀，戈弗雷1942年死于阿拉曼。悲痛欲绝的女友，将《飘》中最感人的句子略加改动，刻作戈弗雷的墓志铭，以见证这段属于他们的爱情。

这则爱情故事，足够凄美。遗憾，故事终究是故事，而且故事的基石并不存在。用中英文双语检索《飘》的英文原版和国内各个译本，并没有发现这个句子及近似表达。

有没有可能是《飘》改编成电影时，导演维克多·弗莱明灵光一现加塞进去的呢？查看近四个小时的完整版《乱世佳人》，没有找到类似的台词。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小说中，斯嘉丽与白瑞德、梅兰妮与艾希礼、斯嘉丽与艾希礼有过许多次爱的对白，却都未能呈上这句海枯石烂的誓言。扩大检索范围，在英文网络里，将“玛格丽特·米切尔”设为关键词，与这个句子组合搜索，结果仍是无。

与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际遇相同，对狄更斯的《双城记》通篇进行中英文双语检索，亦无此一说。

由此不难断定，称“对于世界，你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出自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或狄更斯的《双城记》，纯属中文网络的杜撰或误植。虽然，打开此类不着调的网页，你多半能看到沁人心脾的配图，唤醒你对浓稠鸡汤的回味。

关于戈弗雷墓志铭的源头，玛格丽特·米切尔和狄更斯解答不了任何问题，他们本身就是问题。进而言之，在中文网络里压根儿就没有通向答案的路径。

考虑到戈弗雷墓志铭的英伦文化背景，也许搜索英文网络才是正解。果然，一家名叫“智慧引语”（Brainy Quote）的网站，给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被中国网民挂在玛格丽特·米切尔或狄更斯名下的句子，实为“苏斯博士”的原创。

“智慧引语”是世界上最大也是上线比较久的引语聚合查询平台，数据来源于世界各地图书馆书籍中的语录摘抄，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苏斯博士”出生于1904年，是美国著名的作家及漫画家，以儿童绘本最为出名——一个在幼教领域影响力远超成人世界的人物。他原名希奥多·苏斯·盖索，苏斯博士（Dr.Seuss）是他的笔名。“苏斯博士”一生（卒于1991年）创作了48种精彩的儿童绘本，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全球销量逾2.5亿册。他曾获得美国绘本最高荣誉凯迪克大奖和普利策特殊贡献奖，两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和艾美奖，美国政府甚至把他的生日（3月2日）定为美国的国家读书日。战后出生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等人，均以“我小时候读过他的书”为荣，特朗普另说。

由于“苏斯博士”的读者以12岁以下低幼儿童为主，所以他绘本中运用了大量朗朗上口的韵脚。此等特质加持了“苏斯博士”作品语言的传播力，他的句子很容易成为语录，他的语录又很适合兑成鸡汤。不过，“对于世界，你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是个罕见的例外。“智慧引语”称，这句话并非出自“苏斯博士”任何一部作品。至于这是“苏斯博士”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说的，网站没有给出答复。然而有一点是明确的，在英文网络里，这句话出自“苏斯博士”之口是迄今唯一的搜索结果，也是迄今唯一未被证伪的搜索结果。

如果说“智慧引语”提供了一个尚算清晰的结论，那么它也留下一个未解的谜：戈弗雷墓志铭与“苏斯博士”语录，两个高度雷同的句子，谁先谁后？究竟是幼教专家的暖口鸡汤启迪了戈弗雷的亲人，还是戈弗雷墓志铭本就是他亲人悲恸之下的原生态表达并被幼教专家所引用？问号没被拉直。

当然，比起战争给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家庭的创痛，这个问号又何足挂齿？戈弗雷墓碑的十字架告诉人们，一个生命的渺小与巨大。无定河边骨，谁的梦里人？

作者：杨健

编辑：孙欣祺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