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日三餐都在单位。顾老房间有一张圆桌,到了饭点我就过去,陪着他和师母,一边吃一边聊。我们年纪小,偶尔还会跑到外面解解馋,但顾老很容易满足,无论食堂烧什么都不会挑剔,饭后不忘把桌上的米粒全部捡起来吃掉。只有当儿子顾诵芬从外地回来,老两口才会临时加餐,改善一下伙食。
顾老不会给你灌输大道理,而是通过实际行动来传递榜样的力量。别看历史文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只有区区一二十人,但学习风气特别好,不管是像潘景郑、王煦华这样的专家还是扫地、送信的工作人员,都在利用业余时间提升自我修养。尤其是王煦华夫妇二人,每天下班后都会留下来,做研究、查资料,往往到了晚上十点才回去休息。那个时候,除了开放所有书库,顾老还安排人员值班留守,提供便利。
图书馆的附近就是常熟路,那时有不少私人经营的小书店。晚上闲来无事,顾老会叫上我一起去,一边走一边看,有中意的书籍就掏钱买下来。回到馆里,他让人登记入库,明明是自己的书,转眼贴上了公家的标签。图书馆购书经费有限,顾老就带头捐献图书,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我没有藏书,但也不甘落后,跑去哥哥那里拿了几本普及马列思想的书籍,然后直接送到了图书馆。记得其中一本是《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萧三写的,扉页上还有哥哥的签名。
工作后,我跟着大家一起上夜校。见我年纪小,顾老专门开起了小灶,每周讲授两次《孟子》。一时兴起,他会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后来,他让我整理张元济、陈叔通的信札,教我从辨认作者签名的细微变化来推断大致的年代。1960年,顾老派我参加《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的编纂工作,“你是‘鸿英’出来的,过去好好学习,多积累一些经验。”这番语重心长的叮嘱指明了我的人生方向。在那以后,我在期刊领域工作了30多年,1996年退休,至今还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我眼里,顾老既是精神导师,又是像父亲一般的亲人,师母潘承圭对我也是关怀有加。1958年干部下放,她给我买了一套绒衣绒裤,“郊区比市区冷,棉毛衫不耐寒。”我顿时难掩泪水。“文革”结束,物质供应还不充裕,有一天顾老突然来看我,把儿子诵芬孝敬他的面粉和猪油都拎了过来,“你家人多,口粮不够。”
顾老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与人为善、助人为乐,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有切身体会。我再讲个故事,曾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的方行在解放前时常到合众图书馆看书,这个好学的年轻人吸引了顾老的注意。有一次,他主动上前打听对方喜欢读什么书,聊着聊着还不忘索要住址,表示日后有机会登门拜访。后来方行有段时间没来,顾老忍不住了,根据手头的地址去找,结果发现门牌号根本不存在。这个疑问在多年以后才解开——方行从事地下工作,尽管有愧于顾老,但也只能隐瞒真实情况。一场误会成就了一段美谈,解放后,他们既是上下级,又是忘年交。
对于来馆查阅资料的专家、学者,热心的顾老总是有求必应。周谷城、胡道静、吴湖帆他们常来,要是图书馆下班的话,顾老就会亲自去书库拿书,有时也叫上我帮忙。有些书很少人借,时间久了,积了一层灰,顾老的习惯性动作就是拿衣服袖子擦擦。他喜欢书,程度远远超过了一般人。
上世纪30年代初,顾廷龙(右)同冯家升在北平禹贡学会编审文章
顾老的待客之道确实值得学习,但他对于图书事业近乎疯狂的热爱,最初让我难以理解。有时我们正在房间吃着饭,听到屋外有收破烂的小贩在吆喝,顾老立刻发话了:“李文,你快去叫住他。”当着众人的面,堂堂馆长无所顾忌地在废纸堆里翻来捣去,如果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宝贝”,他就会出双倍价钱买下来,比如永安公司老板郭家的日常开销账册。
在顾老的手底下工作,我们经常自嘲自己是收垃圾的,就我个人而言,这么多年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每天把书搬来搬去,屋子里尘土飞扬,哪像现在的图书馆,可以随意穿着体面的衣服。顾老同样如此,有时忙了一天,他身上的灰反而更多。不怕苦、不怕脏只是基本条件,如何跟垃圾打好交道也是一门学问,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有这么几件事。
一是我到历史文献图书馆的第一天,为了积极表现,特意起了个早去办公室打扫卫生,最后把屋里的垃圾都倒掉了。顾老来了,脸色有些异样,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会表扬我,谁知挨了一顿批评,“谁让你倒的?”事后,我知道自己坏了规矩。以往的经验是将垃圾先装进麻袋,类似于电脑系统的“回收站”,有什么不见了就去翻翻,等到实在装不下才倒掉,但必须再检查一遍,防止遗失重要的卡片或是档案。受顾老的影响,我在生活中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家里要是扔垃圾的话,都会条件反射性地多看几眼。
二是解放初期,我们依据上级指示接管其他单位的图书与资料,由于历史文献图书馆规模小,“论资排辈”只能落到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好东西都被别人挑走了,大伙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唯有顾老若无其事,似乎还有些庆幸,“我们这里地方小,其他图书馆要是看中了,能给它们一个归宿,我也就放心了。”终于轮到我们了,眼前的景象可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起初大方的顾老这会儿倒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千万要细心,片纸只字皆史料。”
另一个与垃圾有关的故事应该是流传最广的,同时也最具代表性。1955年,上海造纸工业原料联购处从浙江收购了约200担废纸,得知其中可能包含线装书,顾老当机立断带着工作人员去垃圾堆蹲点。现场环境相当恶劣,大家灰头土脸地连续干了11天,挽救了一批珍贵的历史文献。后来,“虎口脱险”的战利品用黄鱼车、板车运了回来。再看看顾老,两个鼻孔黑黑的,就跟烟囱口似的。
提到顾老,就不得不提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家谱。当时没人理会这些又脏又破的旧物,我们也是敬而远之。顾老却能慧眼识珠,本来是废纸一堆的家谱,在历史文化研究领域却获得了新的生命。现在想想,这个老先生真的不一般,因为解放初期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他能坚持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今天我们都在谈如何追寻中国传统的文化与精神,家谱的研究价值是其他史料无法比拟的。在上图的家谱文献正式对外开放前,著名新闻工作者邓拓是第一个读者,顾老帮着一起查找资料,直到对方心满意足地离开。
无论金钱还是权力,顾老自始至终都看得很淡,对待一辈子热爱的事业则恰恰相反。早在历史文献图书馆时期,他心底就有了个愿望——以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为模板,把自家的图书馆办好,在传承历史、传播文化的过程中发挥更大作用。1956年,上级部门要求历史文献图书馆为科研单位、机关、高级知识分子服务,确立了定位后,顾老的兴奋之情不可言喻。
对于“文革”往事,顾老闭口不谈,即使遭遇过丧妻之痛,也依然坚强地直面命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的身体渐渐出现了问题,后来胃部动手术,平时最爱的花生米、松子糖统统不能碰。我去医院看望顾老,做了一些饺子,他一个劲地夸好,还乐呵呵地分给了其他病友。开完刀,老先生精神状态不错,但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顾老去世时,我被单位返聘,在总值班室接电话。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抽屉里多了99个折好的锡箔,这是我学着给家里老祖宗做的,却莫名其妙留下了一部分。我装进信封捎给诵芬,希望在他父亲的遗体火化时一起烧掉,结果他原封不动地从北京带到了苏州,在顾老墓前交还给了我。青烟袅袅,我缓缓磕了个头,泪水模糊了双眼,“顾老,安息吧!”
作者:李文(早在合众图书馆时期跟随顾廷龙)口述,黄春宇撰写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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