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批人,很多是从其他行当转过来的,不是学院派学生。进上图时,顾先生就是我们馆长,年龄差很大,我当时才20岁多点。在藏书楼工作了10年,1974年图书馆送我去北京大学念古籍整理专业,回来后就到淮海路那边,和顾老在一个办公室。他虽然是一馆之长,但从来不在馆长办公室办公,基本是和我们在一起看东西。
收集、整理、揭示文献,是顾老一生的主要工作。和很多学者不一样的是,顾老没有把全部精力放在个人研究上,而是把资料拿出来提供给学者,“服务”的精神很重。顾先生是研究文字学的,在燕京大学时师从郭绍虞先生,后来从事图书馆事业,算是在后方提供“炮弹”,学者们都很佩服他。当然,在收集、整理、揭示文献的过程中,搞了很多目录,这又成为顾老自己的一门学问,以至于成为版本学家、目录学家。我们后来称他为图书馆事业家。
有人可能觉得顾老专门搞版本,实际上,凡是他觉得能记录历史痕迹的,他都会收集过来。顾老总是跟我们讲“片纸只字皆史料”,他观察很细致,能从细微中看到博大的东西。
上世纪30年代,顾老从燕京大学图书馆来到合众图书馆。合众图书馆是一个私人图书馆,藏书主要靠捐赠,包括创办人张元济、叶景葵等先生以及一些社会名流。这些人都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大资本家,经费很有限,工作人员也很少,最多时没有超过9个人。顾先生当时是总干事,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很注重文献收集方法。很不起眼的东西,比如家谱、朱卷、登科录、乡试录、缙绅录,甚至于电影说明书、讣告等,他都作为重点收。顾老特地跟我讲过,讣告是人物传记中一个很重要的材料,“如果谁能把全国各地报纸上的讣告收集起来,有个几十年,这本书就很了不起。”
尺牍那时也不受重视,没什么人要收藏。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了租界,汪康年的后代准备把很多书信处理掉。叶景葵先生收来合众图书馆,顾老全都保存下来,共计有700多人写给汪的信。顾老请人将这些装订成册,本来1960年代准备出版的,直到“文革”之后才出来。一般人认为书信没什么意义,老先生就看出了不一样。汪康年当年搞《时务报》时,很多人写信呼吁抗日救国、兴办实业,顾老觉得这些书信对研究戊戌变法、甲午战争非常重要。汤志钧先生写《戊戌变法人物传稿》时,最有说服力的史料就是汪康年的书信,纠正了历史上的很多说法。
清光绪年间,大概是1905年出了《李文忠公全书》。在此后的约100年时间里,大家都认为这应该是李鸿章最全的全集了。实际上,这本书只有30%,并没有出齐,只出了当时认为重要的李鸿章的一些政论。全稿由李鸿章的儿子李经迈收藏下来,1940年李经迈去世后给了儿子李国超。李国超解放前后去了美国,把全稿给了震旦大学。1951年全国院系调整,震旦变成二医大,很多文科资料都要送出去。顾先生说他接到上海文化局打来的电话(合众图书馆当时归文化局管),让他到重庆路(二医大地址)看看有什么东西是他需要的。正规的一些书,复旦大学都收去了,余下的有好几箱,书也不是,没人要。顾先生说,“我只要这个。”这里面就是现在看到的《李鸿章全集》,多了60%到70%。
老实说,拿着这些资料,顾老自己就能研究出好多东西,但他始终把“服务”放前。李鸿章写给潘鼎新很多信,顾先生就推荐给年子敏先生去研究,年子敏据此重新编注出了《李鸿章致潘鼎新书札》。图书馆事业是一种幕后工作,顾老就是这样“甘为他人做嫁衣”。
不少人以为,老先生搞古籍研究,一定很保守。其实,顾老在技术手段上就很有创新精神,从几个例子都可以看出来。
图书编目有个特点,顺序很重要——检索主要靠顺序,记忆也是按顺序来最简单便捷。以前的编目都是书本式,要调整的话就讨厌了,又要重新抄一遍。从合众图书馆开始,顾先生就很注重用卡片。卡片以前也有,顾先生算是比较早提出用卡片的,用得也比较多。我就此问过顾先生,他说卡片最快,用起来“像扑克牌一样”,纠错也很方便——卡片一提,朝后一插就行了。今天按类分,卡片就按类目排;过两天觉得还是按书名排吧,就按书名再排一次;再过段时间,想想不对,又可以换另外一种排列方式。
不仅如此,顾先生还主张用油印卡片。原先都是手写,油印就可以印好多份,分别按类别、作者、书名来排列,一次能解决很多问题。在编《中国丛书综录》时,最后直接把卡片发给出版社,在这以前基本都是把卡片内容抄成书,再交给出版社。胡道静当时是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的编辑,跟顾老是世交,胡先生就提议不要抄了,抄来抄去麻烦,还容易错;抄成书后想改也麻烦,要为两三个条目颠三倒四改几次。把卡片直接发给出版社,万一有错,抽出来换个位置就解决了。可以说,用卡片排目录,《中国丛书综录》算是比较早的,这与顾、胡两位先生的默契很有关系。
当时的检索多是按照汉字笔画排,数起来要命。顾老很推崇中国的四角号码——把汉字转换成数字,便于记忆,检索起来也快。《中国丛书综录》就用了四角号码,出来后有反对的声音,顾先生有点为难,胡道静就提出,别说《综录》了,上海公安局的户口卡也是按照四角号码方法排的。实际上,几十年下来,人们发现还是这种方法快捷。这在当时算是比较领先的。
在对藏书的库房管理上,顾老也有“好点子”。合众图书馆库房很紧张,如果按照分类上架的话,每个类后面要空很多出来——今天排到一个位置,过几天要插书进去。书库实在没办法解决,但其他图书馆都是这样的死方法。为了节约空间,顾老提出要固定上架,不管什么书,给它一个固定号码,“1号”、“2号”……书库永恒不动,保证饱和及充分利用,变化在卡片上。卡片印好几套,“1号”有好几张,不管是按照类别、作者,还是书名,最终都对应到“1号”。这种库管方法在上图比较流行,一直延续了下来。
我在北大进修时就深深感觉到,学院派搞古籍整理研究,理论讲的多,实践太少。现在,很多硕士、博士来了后,具体工作不会做。当然,我们得承认,离过去的年代越远,文化差异就越大。顾老他们一代比我们离过去近,他们习以为常的一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就蛮稀奇。现在馆里招聘员工,要求用繁体字写简历,或者抄一封信,大多数人都不行。搞历史文献研究,离时代越远,需要的知识就越多——年轻人要从学繁体字开始,我就不需要,因为我们那时用的就是繁体字;我没念过四书五经,拾起来很费劲,在顾老、潘老那时算是必读。可以说,现在学生的负担越来越重。但其实呢,很多东西在学校讲很久,在实践中就非常简单,1990年代,顾先生到北京图书馆和任继愈馆长交流时,就探讨过如何培养学生。顾先生也跟吴织说过:“我带研究生,最多一个月讲一次课,他们能从我这学到什么?你啊,碰到问题,我就给你讲,不是每天讲,而是每时每刻都在讲,你又能学到多少。”几位老先生都是这样,在实践中传授给我们很多宝贵的东西。
有些人搞古籍研究,发现是宋刻本、元刻本,就拼命收,其他都不要。顾先生常常是,“你们不要的都给我,我要。”现今看来,那时“不值钱”的东西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都成了非常重要的资料。老一辈图书馆的人,都很看重“服务”——资料收罗进来,整理、揭示出去,供学者去发掘有价值的东西。当年,汪熙教授发现“盛宣怀档案”里面,有个算命的给郑观应记过生辰八字,很详细,但和外面流传的“事实”不符,有人就质疑算命先生“不靠谱”,其实算命先生才靠谱。这很好理解啊,算命时提供的肯定是真实的生辰年月,考试、做官这些,上报年龄都有可能虚假。古籍整理工作,帮助学者纠正了很多历史说法。顾老和几位老先生都是这样,“甘为他人做嫁衣”。
顾老生活很简单,平时去食堂经常就买二两光面吃。他搬家那时还没搬场公司,都是我们小辈去搬。我进上图时,顾老六十几岁了,放到现在都退休了。我现在这年龄,再去做什么就感觉力不从心,他老人家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时比我年纪还大。耕耘不辍,顾老一直没退休,一直干到最后,为我们留下了很厚的“家底”。
作者:陈秉仁(上海图书馆原古籍部主任)口述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任思蕴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