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至大中这一百年是“唐人传奇”的黄金时代
唐人小说的演进,约略可分为前、中、后三期。分期只是为了便于描述,本身既无绝对标准,也无绝对价值。分期的具体年代划定,学界历来众说纷纭。但以前期为准备、中期为全盛、后期为变异,研究思路大体一致,关键在于判定最具特色的唐人传奇之创作年代。沈既济《任氏传》具备唐传奇的特征与魅力,而且有确切的写作时间,即建中二年(781)。考虑到陈玄祐《离魂记》的产生年代不迟于,甚至可能早于此,将大历年间(766—779)作为唐人传奇走向全盛的起点,大致可信。至于下限的划定,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主要着眼于技巧的成熟与作家的集中:
惟自大历以至大中中,作者云蒸,郁术文苑,沈既济、许尧佐擢秀于前,蒋防、元稹振彩于后,而李公佐、白行简、陈鸿、沈亚之辈,则其卓异也。
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中认为大历至大中中,唐传奇技巧成熟、作家集中
不能说从唐懿宗咸通元年(860)起,传奇创作便一落千丈,仍有许多作家热心此道,但创作的主潮明显转向。比如,由注重单篇转而热衷专集,由儿女情长变成游侠气壮,由文辞婉转、曲折曼长趋于叙述简洁、篇幅短小。或许可以这么说,后期的传奇创作,在保留作意好奇、叙述委曲这一基本特色的同时,更多地取法六朝志怪。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虽然已成强弩之末。这里将大历以前作为从六朝志怪到唐人传奇的过渡,咸通以后乃是唐人传奇由盛而衰,以及力图再度崛起,大历至大中这一百年,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传奇发展的黄金时代。
女性成了男性的拯救者,最初出现在唐小说中
更能体现唐人“史才”之外的“诗笔”者,或许当推元稹《莺莺传》、白行简《李娃传》和蒋防《霍小玉传》。后者诗名虽不如元、白,但小说中情感之缠绵及描摹之精致,一点不比前两者逊色。有学者甚至称:“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姑且不作“索隐”,不谈“影事”,单就小说艺术立论,《霍小玉传》可能是同类作品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莺莺传》结局虽然可信,张生对其始乱终弃的解释,很难为读者所接受;而传末所称“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更令人怀疑作者之真诚。白行简不忍心救援郑生而与鸨母决绝的李娃重蹈莺莺覆辙,最后关头,强使荥阳公一改初衷,于是平康里妓女李娃终于修得正果,成为“汧国夫人”,如此大团圆,虽则大快人心,却与整个小说的写实基调不大吻合。真正敢于直面人生,写出唐人风流韵事背后的辛酸的,几乎非《霍小玉传》莫属。“才调风流”之新擢进士,于平康里“博求名妓”,此等唐人风习,很容易瓦解任何形式的“海誓山盟”。小说中虽有“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的慨叹,却不曾掩饰此等悲剧之不可避免。
元稹《莺莺传》
元、白、蒋三作,皆为唐人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倘以对待女性的态度论,元稹 “尤物”“妖孽”的说法,最不可取。如此强烈的男性中心意识,本该使得小说中对莺莺形象的描述充满偏见与歧视,但在实际写作中,作者明显冲破了原先的理论设计。后世作家对此风流韵事的阐发、改造与重写,几乎都以赞赏莺莺为基调;那“善补过”的张生,则越来越沦为配角。这一莺莺形象的日渐辉煌,与小说中本就存在的评价与描述之分离不无关系。比起张生来,白、蒋二位笔下的男主人公,更是直接的谴责对象。无论见识或性情,李娃、霍小玉都远在与之配对的郑生、李益之上。从六朝人神恋爱故事中,借仙女鬼女之欣然来归体现男性在天上与人间的无穷魅力,到唐人传奇对喜新厌旧、势利轻浮的负心郎的谴责,伴随着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日趋完美的,是“尤物”之说逐渐被抛弃。肯定女性的爱情追求以及相关的自主与自尊,还有在“小小情事”中所体现的不在男性之下的才识与气度——在个别作品中,女性甚至成了男性的拯救者(如《李娃传》),唐代小说家对待女性相对平等的态度,即便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也都占有重要地位。
豪侠虽虚构但降至实有人物旁,游侠不完全可爱
从司马迁为游侠作传,到唐传奇中豪侠小说的诞生,在近千年的发展过程中,侠客形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一变化过程,依其表现形式与创作思想,大略可分为以《史记·游侠列传》为代表的实录阶段(两汉)、以游侠诗文为代表的抒情阶段(魏晋至盛唐)和以豪侠小说为代表的幻设阶段(中晚唐)。幻设阶段的“侠客”,虽则突出想象与虚构,仍保留史书巨大的背影。作家往往把一个虚幻的豪侠故事,安放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下,并让其与实有的历史人物(如刘昌裔、薛嵩或李靖)发生联系,甚至提供证人或注明出处,造成一种凿凿有据的假象。
司马迁《史记》中为游侠列传
在司马迁司及班固看来,侠客除了重然诺讲信用、赴士之厄困外,还有藏命作奸、不轨于法的一面。游侠诗篇之借助“仗剑行侠——驰骋边关——立功受赏”三部曲,化解世人对于桀骜不驯的游侠之疑惧,使其得以重归文明社会。唐代小说家也同样面临这一课题,即如何借突出侠客行侠的伦理意义来消除读者潜在的疑惑与不安。或则“仗义”(如独掌正义、替天行道的薛调《无双传》、皇甫氏《义侠》),或则“复仇”(如“妾有冤仇,痛缠肌骨”的薛用弱《贾人妻》、皇甫氏《崔慎思》),或则“报恩”(如红线、昆仑奴之报主人之恩,聂隐娘、古押衙之报知己之遇),或则“比武”(如袁郊袁郊《嬾残》、皇甫枚《嘉兴杂技》,以及段成式的《僧侠》《兰陵老人》《京西店老人》等),如此行侠,要不光明磊落,要不无伤大雅。
可过于纯洁的侠客形象,有时并不十分可爱,反而是那些尚未完全定型的、带有更多原始游侠味道的侠客,更值得品味。侠客周皓“常结客为花柳之游”,为保护宠爱的歌妓而打伤将军高力士之子;亡命江湖后,又得另一大侠周简老之援助,方才得以逃避官府的追杀(段成式《周皓》)。冯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杀人亡命后又奸人妻女,没有半点英雄行径;只是后来的“杀不谊,白不辜”,方才赢得作者“真古豪矣”的感叹(沈亚之《冯燕传》)。此类既可爱又可恨、未经充分道德化的侠客形象,在此后小说中很少再有露面的机会。
段成式写就的游侠形象
活用叙事限制,从世人角度描述侠客“神龙见首不见尾”
与侠客形象之日益道德化相呼应,行侠必须有武功辅助的设计也大致定型。所谓“侠客不怕死,只怕事不成”(元稹《侠客行》),作家强调的重点,已从性情转为功绩。这与司马迁的想法相去甚远,却是武侠小说得以发展的关键。随着以武行侠观念的形成,小说中打斗场面的描写日益纷呈异彩。作家不再满足于公正与道义之实现,而是转而突出行侠的过程,各种技击、道术与药物在实战中的运用,开始引起唐代小说家的兴趣。
为了渲染侠客武功之高超,唐代小说开始着意营建虚拟的“世人”与“剑侠”两个世界之对立。在史传与诗文中,游侠并非终身职业,随时随地可以转换身份,回归文明社会。只有到了唐人小说,剑侠才真正“职业化”,与“世人”拉开绝大距离,俨然成了“第二社会”。后世武侠小说中侠客得以驰骋的江湖世界,既影写现实生活中的秘密社会,也与唐人开始营建的神秘的“剑侠天地”不无牵连。
侠客功成之后必定飘然远逝,既有替天行道、不图报答的意味,也是隐身江湖、逃避官府迫害的必然。另外,小说中剑侠的神秘诡异,独往独来,还有作家艺术上的考虑:稍纵即逝的剑侠,无疑比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豪士更富有传奇色彩,因而也更能吸引读者。制造神秘感,除了必不可少的“不知所之”的结局外,唐代小说家还擅长利用限制叙事的技巧。作家排除全知叙事,故意站在“世人”的角度来描述红线或磨勒的言谈举止,如此趋避躲闪,侠客形象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全知叙事不一定就成了流水账,但限制叙事更能省却许多介绍性的陈述,直接进入关键性场面的描写。《虬髯客传》若不是选择李靖为视角人物,很难用那么少的篇幅写活“风尘三侠”,尤其是虬髯客的形象;也很难让“红拂夜奔”“旅舍遇侠”及“太原观棋”这三个场面千载之下仍令人拍案叫绝。
《虬髯客传》
可以这么说,后世文人心目中的“游侠”与“剑仙”,主要来源于唐代小说家的想象,而不是《史记》或《汉书》的历史记载。从《后汉书》起,官修史书不再为游侠立传。唐代小说家以其特有的“史才”,另立更具魅力的侠客形象,这一点,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十分深远。宋元明清的诗文、小说、戏曲等,只要涉及游侠,就很难完全摆脱唐人的思路。
“侠”与“情”,严格说来不能截然分开。“风流之士”与“豪侠之伦”,虽则行事方式迥异,却同为性情中人。能欣赏豪侠济世者,一般也会赞叹儿女情长。晚唐几部著名的小说集,如袁郊袁郊的《甘泽谣》、裴铏裴铏的《传奇》、皇甫枚皇甫枚的《三水小牍》等,都是兼及侠与情。只是《李娃传》《霍小玉传》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实在很难超越,晚唐文人于是只以善写豪侠而为后世所称道。
童毅影摘自《中国小说小史》中《绪论》中“关于“小说”,第二章中《唐人小说的渊源及体式》《女性魅力与游侠精神》
【目录】
【作者简介】
陈平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2009—2012年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官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曾先后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
2018年3月,陈平原做客第120期讲堂《致敬与分享:青春·奋斗·责任》
【编辑感言】
论及中国古代小说,大多数读者可能第一时间想到四大名著,论及中国小说,更多人则只把眼光聚焦到受西方影响的近代白话小说。然而小说在中国发展源远流长,“小说”一词可见于《庄子》,小说文类可起于《汉书·艺文志》。逸事、志怪、说书都是小说的形状,游侠、鬼神、才子佳人、社会风情是小说的内容。本书提要钩玄,绘制出中国小说在行进过程中曲折路径。让人读来欲罢不能。(童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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