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理性看待伪科学，保持文化多样性

11月14日，江晓原在上图做“超自然现象的当代解读”讲座

曾有报道称，一些人在临近死亡时会有各种各样离奇的经历，比如穿过时光隧道、和心爱的人重会，或者有一种和谐安静的感觉等等，但是没有人能从这种 “超越生死”的现象中找出任何证据和有用的信息。古人也曾相信闪电是众神发怒的证据，但现在知道它们不过是大气的放电现象，那么对于我们今天视为超自然的种种现象，将来是否也会有理性而科学的解释？昨天（11月14日）下午，捐赠三部作品手稿的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江晓原在“妙笔生辉——上海图书馆藏名家手稿展”系列讲座中对超自然现象进行了当代解读，“外星人、上帝、UFO、先知等等的超自然现象是人们生活中不时涉及的话题之一，它和伪科学也有密切关系。如何理性地看待超自然现象和伪科学活动，是保持文化多样性的重要课题。”分析中，江晓原始终保持着其科学史学家的严谨、理性和犀利。

中国文化中博物学有容忍“怪力乱神”的传统

超自然现象在古人看来就是所谓的“怪力乱神”。在中国儒家经典中，博物学精神有颇为充分的体现，典型著作首推晋代张华《博物志》一书。《博物志》中内容，大致可分为山川地理知识、奇禽异兽描述、古代神话材料、历史人物传说、神仙方伎故事。作为中国文化中博物学传统之代表，江晓原认为这是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

那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名言，是否与古代中国的博物学传统相冲突？江晓原对此持否定意见，“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等于孔子排斥怪力乱神，只是表明孔子本人不谈论怪力乱神而已，他认为谈论、处理怪力乱神，本来就是巫觋们的职责，不是自己的职责，故孔子不谈论这类话题。

“一个能够容忍怪力乱神的博物学传统，在当下社会中，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消解唯科学主义的解毒剂。进而言之，能够容忍怪力乱神，这一点不仅不是这一传统应被批判否定的理由，恰恰相反，可以视为中国文化中博物学传统的中国特色。”

西晋张华的《博物志》

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怪力乱神是不是存在，这个问题还是值得思考的。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人都没有绝对地排斥怪力乱神现象，只不过会选择性谈论。江晓原举例，比如有些人不愿意谈论“上帝是否存在？”，因为他觉得谈论这样的话题不好，但若将话题变成“外星人是否存在？”，他就会觉得这很科学。其实，这两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样的。英国著名科学作家迈克尔·怀特在2017年出版了《古怪的科学》一书，其中探讨了外星人、濒死体验、灵魂、鬼魂和宗教的神迹等24种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遇到的超自然现象。

“你相信它们的存在吗？”江晓原提出这样的设问，“其实信与不信都缺乏依据。而科学共同体中的绝大多数人采取的都是这样一种态度：不承认这些东西是真的。”这正是当代科学的“狭隘和傲慢”。

不能解释的东西就不可能存在吗？

作为科学共同体成员之一的江晓原分析，他们对待自身理论目前尚无法解释的事物，通常只有两种态度：一是坚决否认事实。因为在许多唯科学主义者看来，任何现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现象，都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或者是不能承认它们存在的。比如对于UFO，不管此种现象出现多少次，“主流科学共同体”的坚定立场是：智慧外星文明的飞行器飞临地球是不可能的，所有的UFO观察者看到的都是幻象。“主流科学共同体”为何要坚持如此僵硬的立场？因为只要承认有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存在，就意味着对当代科学至善至美、至高无上、无所不能之形象与地位的严峻挑战。

江晓原指出，超自然话题直接联系到伪科学

二是面对当代科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事物，将所有对此类事物的探索讨论一概斥之为“伪科学”，以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以求保持当代科学的“纯洁”形象。科学家怎样才能承认UFO？江晓原指出，要让科学共同体承认这件事情，就得像1951年的科幻电影《地球停转之日》里面那样，一个外星来的UFO停在了华盛顿广场上，美国军队用了各种各样武器去攻击它，UFO毫发无损，最后UFO的门打开来了，一个外星人跑出来说“我是外星文明的使者，我是来找你们地球上的领导人谈话的”，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让地球停转了一天。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场景，那科学共同体就不得不承认了，而现在这样的场景并没出现，所以科学共同体仍然可以不承认外星文明的存在。

至于江晓原本人的态度，他认为不能说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就不可能存在，这过于霸道，“所以你们问我到底有没有UFO、外星人、灵魂、鬼神和上帝？我的答案是：它们有可能存在，但目前还没有出现让科学共同体承认的证据。”

1951年的科幻电影《地球停转之日》

科学并不具备绝对的客观性,多源于人类的建构

到底该怎么看待科学？科学共同体的判断是不是都可信呢？江晓原由此引入了“外部世界的真实性”问题，“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说科学是至高无上的，因为科学有其客观性。比如物理学、万有引力都是客观存在的，我们只是揭示了它的规律，并用数学工具来描述这个规律。科学的权威来自它的客观性，如果科学的客观性动摇了，它的权威就会动摇。”

*从正圆到椭圆，地球绕太阳的运动轨迹结论多次更改

那么科学的客观性真的不可动摇吗？江晓原以太阳东升西落为例，“我们每天都看见太阳从东面升起，西面落下，这是一个事实。几千年前，人类一直相信这是一个事实。而哥白尼说，你看到的不是事实，太阳东升西落，不是因为太阳绕着地球旋转，而是因为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以及地球的自转，太阳是不动的。今天的教科书上，大家都相信哥白尼是正确的，之前的那些观点都是不正确的。但哥白尼之后，开普勒说地球绕着太阳转的运动轨迹也不是一个正圆，而是一个椭圆，太阳在其中的一个焦点上，地球绕着它做椭圆运动；再之后，拉普拉斯根据万有引力计算，说椭圆也是不完善的，该轨迹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理想椭圆，如此等等。”

事实上，在别的学科里，这样不停地更换结论同样有很多，每次更换以后你都接受新的，慢慢你就会觉得旧的不是科学了。如果你承认旧的也是科学，那么你就得承认科学不一定是正确的，这样说来，科学又哪来的客观性呢。

*“金鱼物理学”和“人类物理学”孰对孰错？霍金：是平权的

在江晓原今年7月刚出版的新作《西神的黄昏》中收入了其撰写的《霍金站队的意义：上帝、外星人、反实在论》一文，文中提到霍金在《大设计》里巧妙地讲述了一个“金鱼物理学”。现场，江晓原亦以此回应外部世界的真实性问题。

江晓原今年7月刚出版的新作《西神的黄昏》（左）；霍金的著作在《大设计》

他解释，假定在一个鱼缸里面养了数条金鱼，这些金鱼中出现了一个物理学家，这个物理学家立下志向说要建立一套物理学。它采用的全部是人类物理学的基本原则：观测事实，收集数据并建构起一个模型来，然后使该模型能够用数学工具进行演绎和描述，然后演绎这个模型，预言一些新的现象，并通过观测来验证这些现象；如果验证不了，就修改模型，做一个新的，再去观测，直到可以验证了为止。所有这一系列工作完成了，一个“金鱼物理学”就建立起来了。霍金问读者，“金鱼物理学”和人类的物理学是一样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金鱼永远不会离开金鱼缸，它只能在金鱼缸里建立它的物理学，而金鱼在水里看外面的世界要经过折射和变形，所以观测到的数据跟人类的肯定不一样，因此“金鱼物理学”一定跟人类的不一样。

由此,霍金再问：金鱼建立起来的物理学和人类的物理学谁是正确的呢？相信很多人都会说当然人类是正确的，金鱼从一开始观测的数据就是错误的。但霍金又说，其实金鱼缸里的物理学和人类的物理学是平权的，因为它们采用了同样的原则和同样的方法。人类生活在一个有大气的地球上，大气本身或许是另外一个大鱼缸呢。那么既然我们看到的外部世界和金鱼所看到的外部世界是不一样的，哪个是真的呢？

所以霍金说，从这里开始，我们就不能再完全相信科学的客观性，即我们外部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有什么规律，其实我们是不知道的。科学并不具备绝对的客观性,科学中有很多东西是我们人类建构起来的。如果接受了这样一种科学观的话，对于《古怪的科学》里讲的每一种怪力乱神现象，我们都是可以接受的。我们今天的物理学能解释的很多事情，对于古人来说就是怪力乱神，他们当时是完全不能相信的，因此，今天的怪力乱神可能就是明天的科学事实。

英国著名科学作家迈克尔·怀特的《古怪的科学》，其中探讨了24种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遇到的超自然现象

如何看待为科学？其有可能是科学的温床

“所以说，我们对伪科学也不要斩尽杀绝，实际上伪科学有可能是科学的温床。伪科学的历史比科学更长，并将长期伴随着我们。”江晓原指出，在发达国家，不少科学家和精英人士也从事伪科学研究，并且有组织、有刊物乃至有大学，心灵研究会即是一例。它于1822年2月20日成立于伦敦，首届理事会指定思维传感、催眠术、魂灵与鬼屋等委员会，其会员遍及全球，百年间共有9200人左右。其中十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不列颠科学促进会”前后共8位主席全为会员，其中4名为心灵研究会主席。

此外，对于有人用伪科学招摇撞骗怎么办？江晓原认为这不应该罪及伪科学。同样有人用科学招摇撞骗，我们当然也不会罪及科学，是招摇撞骗本身的罪。因此我们要宽容、冷静地对待伪科学，保持人类文化生态的多样性。

科学就像是一个伴随着人类成长的大孩子，他有许许多多懵懵懂懂的事，更有更多毫不认识的事物。超自然现象有时就是超科学现象，超过人类目前的认知能力，超过人类目前的理性所能理解的范畴。永远会有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这也是科学的本质：可证伪性，没有尽头。

作者：袁琭璐

现场照片：袁琭璐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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