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上帝遇到进化论后发生的那些事儿
《科学和希伯来传统》
[英]托马斯·亨利·赫胥黎著
石左虎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孙正凡
赫胥黎的文集《科学和希伯来传统》一书读来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因为我这些年来也在关注科学和宗教这个话题,赫胥黎的文章讨论的既是上帝遇到进化论,也是神学成为学术研究对象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本书的主题有二,一是进化论何以成立,二是从进化论(科学)的角度,如何看待当时地位相当崇高的基督教神学。难得的是,作者写得雄辩有力而又通俗易懂。
为进化论而辩
赫胥黎以“达尔文的斗牛犬”自况,这个名字既表示他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坚定维护者,也是他为自己辩论能力而自豪的象征。达尔文本人不是一个能言善辩者,他更愿意在书房里静静地写作,而当时人们对进化论的责难与质疑,他也是在《物种起源》的后几版中作出回答的。因此赫胥黎的出现,就像孟子之于孔子,作为不得已而为之的“好辩者”,上阵与进化论的反对者们针锋相对。
他本人也是古生物学者,也曾经像达尔文一样搭乘英国军舰远航到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研究热带动物群和植物群,成为生物学研究的先驱之一。所以他为达尔文和进化论辩护的逻辑是相当强大的。在本书收录的《古生物学的兴起和发展》《关于进化的讲课》这两篇文章中,赫胥黎以深厚的科学修养论述了人们对于生物、地球历史认识的过程,指出“古生物学虽说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科学专业,然而该专业必须设计的材料已经很充足”。
相比于基本的物质世界,生命现象显然更为复杂,至今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生命最初究竟是如何起源的。生物学从神话中脱离出来,得益于博物学的发展,也得益于工业革命。正是欧洲出于工业革命的需要,到处开山修路,开凿运河,挖掘地层,使地下埋藏千万年的化石大量出土,从而诞生了古生物学。有了古代与现代的众多生物样本,生物学才逐渐成为理性科学探讨的对象,进化论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诞生的。达尔文和华莱士几乎同时发表进化思想这一事实也表明,生物是通过进化而来的这个思想,在学术界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基督教神学统治欧洲太久了,它认为是上帝创造了一成不变的物种。神学以其古老的权威给人们接受进化论带来巨大的阻碍,这才是赫胥黎不得不站出来为进化论辩护的原因。
用科学观点看神学
与我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赫胥黎并不是全面否定宗教,而是反对野蛮的遗风和拙劣的思想。他指出,《圣经·旧约·创世记》中关于上帝创造世界、大洪水等神话反映出古人跟我们现代人一样,也非常好奇宇宙、世界是怎么开始的,人类是怎么起源的,包括生物为什么有这么多。只不过由于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水平有限,就像各民族的神话一样,《创世记》也是以神话想象为主。
所以从源头上来说,神话和宗教都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是古人的一种探索。古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限,用幼稚的观点自圆其说,犯各种错误都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神学是一个崇拜古代的系统,它非但不承认前人可能犯错,反而以各种方式为前人的错误辩护,非要把神话包装成“神圣”。事实证明,这种神学传统无法促进新知识的产生。如果非要用神学来解释这个世界,那么就出现了非常可笑的谬误。
在《哈西撒德的历险》 一文中,赫胥黎重点研究了《创世记》中的“大洪水毁灭世界”的神话。他指出,从圣经版本学的角度来看,《创世记》并不是一个人写的,而是集合了多个时代多人的作品(这是圣经学者们公认的);大洪水神话本来不是以色列民族的故事,而是“巴比伦之囚”时期受两河流域文化影响而加入的故事。
赫胥黎更以一个地质学家的修养指出,通过今天对两河流域地层的考察,洪水神话也只是古人对于洪水体验的一种夸张和想象。在两河流域,两条大河的水源是西亚高山地区春季积雪融水,水量大,河程短,每年都会把下游淹成泽国,所以巴比伦文化对洪水有着深刻的畏惧。而以色列人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埃及和巴基斯坦,都不存在形成这样大洪水的条件。即便如此,两河流域,扩大一些说,在中东地区,也根本不可能存在形成神话中所描述的那种淹没全世界的大洪水的条件;而且地层之中也不曾发现如此大规模洪水的证据。
通过对多个民族类似神话的横向比较,赫胥黎否定了包括大洪水神话在内的《创世记》的神圣性,指出它不过就是犹太先民的浪漫想象,和其他民族的神话是同质的。这个时期的学者们开始把神学也纳入到学术研究的范围里,从而开创了宗教学研究,神学再也不是“神圣”到只能崇拜的对象了。
基督教与达尔文
说来也好玩,其实达尔文最初在剑桥大学学习的正是神学。进化论观念的形成,对于达尔文这位曾经的神学院学生想必也是非常震撼的冲击,达尔文从此放弃了基督教信仰,终生不再进入教堂。正如前所述,进化论不仅仅否定了上帝造人造万物,而且把演化的思想应用于神学和神话研究,彻底否定了神学的神圣性。这对于神学来说,是一次致命的危机,因此,宗教人士对达尔文的攻击非常激烈,至今争论仍在继续。
但也不是所有的宗教人士都反对达尔文。当时支持达尔文的除了像赫胥黎、胡克这些科学同行,也有开明的宗教界人士,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达尔文必将作为科学伟人载入史册,所以在达尔文去世后,经过二十位议员请愿,他还是得以按照牛顿以来的惯例葬在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进化论也反过来影响了神学。在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之前,神学家们(包括其他学者)认为物种是上帝所造一成不变的。等到进化论成为公认科学之后,他们又认为,《创世记》 实际上用文学语言反映了进化思想,甚至是上帝指导了进化之道。比如在上帝创世的第五天,出现了水生种群、飞行种群,在第六天出现了陆生种群,然后又诞生了人类。
对于这种科学和创世论的调和者,赫胥黎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些所谓学者对生物学和进化历程的理解完全是错误的,用水生、飞行、陆生这样模糊的词语也远不足以概括和描述生物种类,生物演化的历程要比任何古人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其历史也要漫长得多。
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
一百五十年来,随着进化论被进一步证实,它不但成为公认的科学理论,就连原本保守的宗教界高层人士也逐渐承认了演化论的正确性。2008年9月,英国教会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声明,为当初对达尔文和演化论的攻击而道歉。2009年,也就是达尔文出生二百周年和《物种起源》发表一百五十周年之际,梵蒂冈天主教廷也宣布达尔文演化论和基督教的理念是一致的。也就是说,除了一些极端保守的宗教人士,现代人一般都接受了演化论。
但赫胥黎指出了科学传统和宗教传统的最大区别:科学坦然地承认未知,也承认可能犯错误,并通过公开讨论和研究剔除自身错误;宗教传统则是不断地试图替古人“圆谎”,把本来是错误的言辞,通过各种扭曲的解释把现代人的观念强加给古人。
正因为二者的传统不同,科学与宗教二者在解释世界真相时的实力呈现此消彼长。这也正是赫胥黎在《科学和希伯来传统》这本书里所强调的,相信科学,相信达尔文,才能让“科学之光”照亮古老神话所笼罩的黑暗,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