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观众和欧洲三大影展之间的距离:零时差
伍迪·艾伦的新片《社团咖啡店》(又名《咖啡公社》)前不久在戛纳电影节首映,仅隔一个月,6月14日,上海观众就能在家门口看到这部仍然热乎的戛纳电影节开幕片。柏林、戛纳、威尼斯这三大欧洲电影节的参赛参展片,已然成为每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的常规展映节目。但是由于版权交接等因素造成时间差,大部分时候,上海观众看到的是前一年的欧洲三大节热门电影。但现在,这个时间差正在不断缩小,向着零时差努力。
去年,南尼·莫莱蒂入选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我的母亲》,一个月后就出现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展映片单上。今年,借力于伍迪·艾伦主题展映单元,电影节组委会在第一时间邀请到老导演的新作《社团咖啡店》。除了这部,还有几个月前在柏林拿下金熊大奖的《海上火焰》,以及在本届电影节官方推荐和多元视角等单元里,《德军占领卢浮宫》、《野马》、《索尔之子》、《处子之山》、《死于萨拉热窝》这些都是过去一年在各大电影节中的焦点之作。
《德军占领卢浮宫》
仍然滚烫的戛纳电影节开幕片
《社团咖啡店》
《社团咖啡店》告诉我们几件事:1,伍迪·艾伦总能把纽约的美拍出新高度,他把老底子的纽约拍成一场梦。2,他太老了,对岁月缴械投降,只能用怀旧掩饰疲态,把人间悲喜剧讲成肥皂剧。3,他的死忠粉丝对他总是很体谅的。他创纪录地连续三部作品为戛纳电影节揭幕,脑门上顶着“法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个光环,在戛纳的发布会上老夫聊发少年豪情,说自己内心青春澎湃。不不不,他的电影出卖了他,算上之前的《魔力月光》和《无理之人》,《社团咖啡店》是他接连第三部“老少恋”主题的电影,这是不再掩饰的言传身教“老房子着火”。他的旧配方都在,犹太人,大家族,小儿女劈情操就是轧马路,你看他豪情万丈地指点1930年代的好莱坞旧风云,发着狠地刻薄名利场,可他的爱、他的恨都老了。他还是怕情伤、怕死,怕得要命,却再也没有歇斯底里对抗的劲头,认命了。岁月没有把一个文化二道贩子变得更深刻,却发酵了他身上由来已久的酸气,可是不要紧,在粉丝的眼里,他总是可怜又可爱,开票之后瞬间售罄真是赤裸的爱的证明。
《流浪的迪潘》
《流浪的迪潘》是去年戛纳的金棕榈大奖得主,也是这些年争议最大的一部金棕榈影片,既有媒体盛赞它“代表法国主流商业制作最高水平”,也有《电影手册》公然和戛纳开撕,打出一星的评价。导演雅克·奥迪亚之前拍过《我心遗忘的节奏》和《预言者》,擅长在剧情和风格之间的平衡,《迪潘》和他之前的作品一样,属于“对大部分观众不会构成观看障碍的情节剧,拍法又有点个性”。电影的争议在于题材本身,它描写斯里兰卡难民流落巴黎的生活,电影去年8月在巴黎上映时,恰逢欧洲难民危机爆发,《电影手册》借时势推出长达25页的专题,以《迪潘》为反面教材反思“法国政治电影创作的虚无化”,指责奥迪亚以“自然主义”的策略完成一部好莱坞式的造作戏剧,使得原本充满张力的剧情陷入对巴黎郊区刻板描绘。借着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放映,观众可以自行评判,《迪潘》是否像《电影手册》批判的,“试图谄媚好莱坞,又不掩饰作者电影的野心,得到黄油的同时,还想留着买黄油的钱。”
今年柏林影展金熊奖影片《海上火焰》关注的也是难民题材。卡扎菲政权垮台后,利比亚这道隔断了非洲和欧洲的天然屏障不复存在,一无所有的难民们在突尼斯的港口挤上简陋的小船,经历横穿地中海的赌命之旅,活下来的人在西西里岛外围的兰佩杜萨岛登陆,之后从西西里搭乘黑船前往欧洲。这部电影的特殊在于,它是纪录片,但又不是常规形态的纪录。导演吉安弗兰科·罗西用精心设计的剪辑手法,结合了纪实片段和摆拍的日常情境,在纪录的前提下,穿插着对“日常”的搬演,交叉剪辑模糊了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情境扮演和真实再现之间互成表里,用这种手段重构的现实,在看似荒诞的表达形式背后,流露出某种严肃的悲情。2013年,他的《罗马环城高速》用同样的手法扫描被罗马环城高速串联起的郊区生态群像,获当年威尼斯影展的金狮奖,当时颇有评论质疑摆拍和情境再现这类虚构的手法进入纪录电影。时隔三年,当罗西在柏林接过金熊奖,意味着欧洲评论界达成了共识:半纪录半演绎、以虚构实现非虚构的电影观念,在当下严肃电影的领域,需要被格外重视。
被议论了大半年的欧洲电影都在这
俄罗斯导演索科洛夫声誉最高的作品里,其一是全片一镜到底的《俄罗斯方舟》,追溯俄民族的艺术史,其二是分别以希特勒、列宁和裕仁为主角的“权力三部曲”。《德军占领卢浮宫》可以看作他所执迷的两大主题的综合———艺术和权力。电影再现德军占领巴黎后,一位出身贵族的德国高级军官和一位法国官员为了卢浮宫免遭洗劫所作出的努力。借助这层叙事,当摄影机镜头在卢浮宫里漫游,历史层叠的多义性开始展现,首先是卢浮宫在二战期间的命运,然后是馆藏作品所承载的历史,还有更宏大背景下欧洲艺术的血脉延续。当镜头穿梭于画面和雕塑之间,不同的时代一次次地隔空对话,卢浮宫成为时间的载体,电影因此呈现了文化遗产和历史书写中的核心力量———历史的灾难如何被文明救赎,也就此构成一个清晰的隐喻:人和权力都是渺小的,面对灾难、自然和生生不息的时间,只有艺术将超然地留存下去。
《野马》
《野马》,这部获得了去年法国恺撒奖最佳编剧奖、代表法国参加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评选的电影,讲的是发生在土耳其的故事,导演是个土耳其姑娘,电影的部分素材来自她的童年经历。电影的故事发生在黑海边,五个青春正好的姑娘,正是情窦初开时,爱玩,爱闹。可是在那个封闭的小地方,和男孩子亲密就会被批判“不检点”。后面的剧情走向荒诞和残酷,家里长辈把她们囚禁起来,勒令她们跟着老人学做贤妻良母,然后把她们挨个嫁出去!这是一个黑暗的故事,但导演一直把场景安排在阳光明媚的环境里,色调、光线和镜头角度极讲究,画面上,总是有和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亮青春的身体和脸庞,当女孩子们向外张望,阳光在她们明亮的眼睛里闪耀。青春的欲望在被囚的小世界里流动,这种反差让人心痛。在很大程度上,《野马》用唯美讲述了残酷,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对人性的杀伐以文化、甚至以爱为名义。
《超新约全书》是比利时鬼才导演范·多梅尔大开脑洞的一部电影,奇幻又狂放。这可以看作是互联网思维的《圣经》新解,上帝蜗居在布鲁塞尔,用一台电脑创造出世界。一旦走出房间,他只是个邋遢的大叔。大叔的儿子离家出走,还有个处在叛逆期的女儿,小姑娘为了反抗父亲的家长制压迫,向全世界的人泄露了他们的生死秘密,然后跑到人间寻找六个门徒重写《超新约全书》。电影就此展开对信仰的戏仿、反讽和颠覆,当人们知道自己的死期,无论绝望或放纵,都各自做了选择,于是,神的威严扫地,继而神彻底被驱逐出人的世界。这电影不仅怪诞、犀利、反传统,也是多义的,在嬉笑怒骂中,有爱,有幽默,有撒了胡椒粉的鸡汤,也有上帝家闺女的感悟:虚无就是天堂。
《龙虾》也是一部设定怪诞的电影,在未来,人类不被允许单身,没有伴侣的人被迫住进一间酒店,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找到伴侣,否则就要自己选择变成一种动物。主角选择变成龙虾,因为他喜欢大海,而且龙虾是一夫一妻制的。这就是片名的来源。在“不许单身”的社会里,主角找不到爱人。他好不容易逃亡荒野,在“不许恋爱”的丛林里,他却找到了后半生的挚爱。整部电影是一个错位的荒诞喜剧,不停地抖包袱,从人与人之间的装腔和冷漠,到各人扭曲的秘密,以及无处不在的监视细节。这是希腊导演兰斯莫斯迄今拍过可看性最高的一部电影,继承了之前《狗牙》和《阿尔卑斯》的优势,室内戏的气氛和控制能力极好,压抑中暗涌着活力。可惜从酒店内景转向森林外景后,自然主义取代了冷酷仙境的超现实感,电影的活力打了折扣。在封闭式酒店里的怪异感和冷笑话转移到开阔的空间里,就失去了力度,还显得做作起来。但这不算太碍事,《龙虾》仍然是一部怪异且好玩的电影。这部信息量巨大的非典型喜剧,尖锐地揭穿发达资本时代的人们竭力伪装自己、迎合他人,只为了逃避孤独。它探讨爱情中的真理和真诚时,波澜不惊地讽刺着社会、人际以及权力结构。它充斥了邪恶的暴力,但也可能是最天真的理想主义电影。
不走寻常路的新人新作
《索尔之子》
只看电影简介,《索尔之子》会被误以为是这些年在西方占据“政治正确”高地的大屠杀题材电影,其实不是。它确实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奥斯维辛的过往,但它的出现,是对泛浪漫化和泛抒情化的集中营叙事的拨乱反正,在《辛德勒的名单》和《美丽人生》这类好莱坞戏剧之外,确立另一种大屠杀电影的面目。导演拉斯洛在奥斯维辛解放60周年时,读到一本亲历者的回忆录《灰烬中的声音》,作者是集中营里一个协助处理日常处决事务的囚犯,于是,这本册子提供了一个少见的视角,从恐怖内部观察恐怖。当拉斯洛了解到集中营生活的日常,了解犯人被灭绝的过程以后,他意识到现有的大量关于奥斯维辛的电影重构了历史,“艺术作品有种试图全盘呈现历史并左右观众情绪的冲动,指明罪人和受害者,从而让观众和真实的体验保持了距离。这安慰了观众,一切被隔离在过去。”拉斯洛在这部处女作长片里,推倒了历史讲述的防火墙。《索尔之子》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后,《电影评论》特地举办了一次圆桌讨论,《纽约时报》的影评人认为这电影“彻底地去历史化,理性上让人反感”,而纪录片《浩劫》的导演朗兹曼给了它极高评价,朗兹曼因为强烈反对戏剧化表现大屠杀题材而闻名,他认为《索尔之子》“反出《辛德勒的名单》,确立了另一种讲述。”
《维多利亚》
获得柏林影展杰出艺术成就奖的《维多利亚》,片长2小时20分钟,一镜到底。它在柏林影展首映前,片方宣传只字不提长镜头,就是不想让形式抢了电影整体的风头,因为形式和内容是融合的,单说哪一部分都偏颇。《维多利亚》延续了导演施普尔对街头浪荡儿复杂的情感,这电影里的人物比电影的形式更疯狂。西班牙姑娘维多利亚在柏林泡吧至深夜,邂逅一群街头混混,和其中一位有了点露水情缘,之后她被卷进帮派的抢银行事件,涉事的年轻人后来都被警方击毙,只留下幸存的维多利亚独自绝望地走在柏林街头。《俄罗斯方舟》、《鸟人》和《绳索》这些一镜到底的电影,都是在一个高度设计的封闭空间里完成,而《维多利亚》的场景是开放的,事件也是开放的,它的拍摄时间和真实时间是相同的,从后半夜持续到黎明。这是维多利亚两个多小时的奇遇,镜头成了一双紧跟她的眼睛,制造着真实的逼近感和压迫感。说到底,这是导演带领观众一起完成的一场时空游戏,从深夜到黎明,他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观看柏林,深入柏林夜晚的无限黑暗,在狂奔中迎来黎明降临。
冰岛电影人碍于制作成本,不得不拍很低成本的现代题材,小制作,渗透着小小的冷幽默和关怀,意外在戛纳和柏林等电影节造成一股冰岛电影新浪潮,《处子之山》就是其中之一。皮克斯动画《超能陆战队》里的胖子大白被誉为“暖男中的战斗机”,一旦动画照进现实,像大白这样男友力满满的大胖子,成了年过40却从没人爱的宅男大叔。在机场当行李搬运工的男主角,和老母亲住在一起,性格好,会照顾人,家务样样拿手,仍是个被敬而远之的孤独胖子。看脸的现实,就是这么炎凉。《处子之山》的导演有过一段好莱坞经历,他把美式温情鸡汤用北欧风土人情的佐料改良,在一个控制得很小的格局里,讲述一个拧巴倔强的男主角的自我成长。一个受过许多偏见,没法和周围世界建立正常人际联系的“怪人”,走出孩子气的堡垒,不自怨自艾,用比发福的身体更宽阔的胸襟,承受一切。他还是会自卑、会孤独、会因为爱情畏首畏尾,但他不需要怜悯,他能顶住一切变故,迎向新的生活。这样的电影就像它的原产地冰岛,冰天雪地覆盖着火山的熔岩,挺妙的。(记者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