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陈忠实满意”的《白鹿原》
蒋瑞征饰演的白嘉轩得到观众好评。
众村民的“议论”发挥了“歌队”的作用。
“差点错失的美好,七月最完美的结束。”
“陕西人的戏,就得陕西人民自己来演。”
“虽然只有三小时,但有种看了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感觉。”
7月29日,由孟冰编剧、胡宗琪导演、陕西人艺老中青三代演员同台的话剧《白鹿原》,首登上海文化广场,连演三场。不少观众看完难掩激动,在朋友圈里争相安利《白鹿原》。
著名话剧导演陈薪伊专程看了《白鹿原》的沪上首演,评价起来,她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质朴”,“它非常质朴地诠释和关爱了白鹿原上人的命运,没有一个人物我没看明白。”
“《白鹿原》是陕西人的魂,我们这次重排就是要还魂。”制作人李宣说。在“还魂”的指导原则上,陕西人艺交出了这部“最让陈忠实先生满意”的《白鹿原》。
像棋盘布局一样编排全貌
2006年,北京人艺首次把《白鹿原》搬上话剧舞台,林兆华导演,濮存昕、郭达、宋丹丹领衔主演,热议一时。
当时,孟冰受林兆华之邀编写剧本。8个月的准备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看书,做功课,真正写起来不到一个月,过程虽难,但并不痛苦。
他甚至用了愉快、享受两个词,“你要不断去品读小说,不断把情节和人物颠来倒去地对比和思考,很有意思。”
改编过程中,孟冰和陈忠实有过多次交谈,回忆起来,“他很宽容,很放手,对我很信任”。
这种交流有助于孟冰对作品整体精神的把握,也使他始终坚持一点:哪怕不像小说那么丰厚,也要让人看到《白鹿原》的全貌,而不是抽取其中一条线、一个人物来写。
“《白鹿原》的厚重感在于它全面反映了历史、生活在那块土地的各色人等。删减哪组人物都是伤害。但是考虑到舞台局限性,我选择保持基本格局,很多人物没有尽情展开,只是保持线索,给他们一两句台词。这有点像下围棋,可能只出一个子,但是牵扯住了一个区域,是一众人物的生存状态写照。”他说。
最终的剧本,是按小说的基本结构来搭建:以白嘉轩“巧取风水地”开篇,用倾倒的“仁义白鹿村”牌匾、老年白嘉轩伏地大哭作结。
全剧主讲了白鹿两大家族的恩怨情仇,着力刻画了以白嘉轩、鹿子霖为代表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下一代,白孝文、白孝武、白灵、鹿兆鹏、鹿兆海,还有副线上的黑娃和田小娥。每一个角色身上都有戏。
同时,孟冰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小说中的语言。
小说中最有性格的人物语言还是“文学性语言”,而不完全是“口头语”,他要让小说语言成为人物语言,而非编剧重新写,就要创造一个语言环境,将全剧人物的台词都统一在一个格调之内,“这样听起来就会天衣无缝,一气呵成。”
2014年,作为小说故事“发源地”的艺术院团,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将《白鹿原》提上了制作日程。
找到孟冰前,剧院手里已有八个剧作家改编的剧本,开了几次专家讨论会,比较了几个版本后,孟冰为北京人艺写的剧本得票最高。
就这样,编剧孟冰与导演胡宗琪,成了这版《白鹿原》最核心的主创。
相距北京人艺的首演已近十年,根据这些年演出中听到的观众反应,孟冰和胡宗琪都认为有必要做一点调整。
在导演的整体构思下,他们在文本上主要做了两点修订:
一是总体结构更精简,删掉了几个段落,减掉了两个次要人物,比如徐秀才;二是群众演员的变化,为了便于交代时代背景和主体事件,增加了众村民的“议论”。
导演让村民担任起古希腊戏剧里的“歌队”功能:在扮演剧中人的同时,又担起旁白与评说,他们不停地跳进跳出,转变身份,高浓度且快速地推进了剧情进程。
原本,村民都是以生活化的方式散落全剧,以歌队形式将之集中于几个历史节点后,全剧34场戏更显凝练,不见断裂。这一改变,也带来了整个戏剧样式和舞美设计的改变。
相较起北京、陕西两个版本,孟冰认为,陕西人艺版在讲述方式上,起伏变化更明显,矛盾冲突更激烈,人物性格变化更强烈,“故事可能也就更好看一些”。
陕西方言的
传神运用
陕西人艺老中青三代同台献演《白鹿原》,得到了集体高评价。有人甚至惊叹,没想到地方院团还有如此齐整的演员阵容,“白嘉轩一出场,声音一出来,我就知道对了!太沉稳了。”
迫于生计,陕西人艺的演员曾兼职外出讲课,演影视剧,卖茶叶,开面馆,甚至经营歌厅。
《白鹿原》为演员们带来了可遇不可求的好剧本、好导演、好团队,主演白嘉轩的蒋瑞征感慨,一下就升华了整个剧院的精神状态,“这部戏把我们重新拉回了话剧舞台。好剧是有凝聚力的。”
上海首演后,蒋瑞征向早报记者回忆了《白鹿原》的排演过程。
最开始,蒋瑞征其实更想演鹿子霖,因为他“戏好”:讨巧,性格外化,情绪有起伏,一出来大家就会有兴趣。
陪导演去了一趟白鹿原后,蒋瑞征回来就被建议演白嘉轩。在影视剧里,他演过不少书记、首长一类的正面角色,再演“腰杆子太硬太直”的白嘉轩,得心应手,形象、气质、声音也都合适。
演了白嘉轩后,媒体总爱问他一个噱头性的问题:濮存昕、张丰毅、张嘉译都演过白嘉轩,怕不怕被比较?
“我说没有可比性。”他给出的理由是:一、一千个人看《白鹿原》会有一千个白嘉轩的形象,演员创造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定位;二、他只需和白嘉轩画等号,而无需接近某个演员的创造,“对白嘉轩,我怀着敬畏之心。能不能重现祖辈走过的坎坷道路,是我首先考虑的。”
蒋瑞征是北京人,因为知青上山下乡,在西安生活了40多年。白鹿原就在西安近郊。
创作上,他自觉更有优势,“我太了解陕西农民了。深入生活不是到白鹿原走一遭就行了,这点时间你想把陕西农民的风骨、内蕴、坚忍完全理解和消化,不可能。”
蒋瑞征眼里的白嘉轩,是白鹿原上一个本本分分的原生民,既传承了中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又不同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有抱负,有文化。
表现这个人物时,蒋瑞征抓住了两点:他最看重自己的面子;他是宗祠文化和传统道德的卫道士。
整出剧的前期准备花了两年时间,因为案头工作做得足,真正排练只有25天。用导演胡宗琪的话说,“这其实是违反艺术规律的”。
和演员说戏时,他始终强调五个字:注意力集中。
蒋瑞征解释,《白鹿原》是一部极为“外化”的戏,不仅体现在歌队,更体现在演员演对手戏时,很少面对面和对手交流,而是直面观众。
也因此,“我要时刻注意台上每一个人物的话语和行动,不注意就接不上,观众会觉得你游离于戏剧之外,所以注意力集中是有道理的。”他进一步补充,“导演反对虚假的所谓‘生活化’的表演,在他看来,戏剧就是戏剧,一定有它的风格样式。”
白鹿村方言(蓝田话)的地道运用,是这版《白鹿原》得以还魂的原因之一。
陕西每个县的方言都不一样,当地人都能听出差别,剧团专门请了语言老师,为演员集训了一星期。
蒋瑞征听得懂陕西话,但说得不地道,相较陕西本土演员,他显然要花更多力气磨练。因为压力大,他曾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方言上,却制约了人物创造,“导演把我解放了,他说陕西话可以慢慢练,但要先把人物抓住了。然后我就顺了。”
原本,蒋瑞征的期望是达到80分就知足了,朋友最后给他打了98分。
撩骚(骚扰)、麻达(麻烦)、慌慌鬼(毛手毛脚)、幕囊(浪费时间),这些关中俚语从陕西演员的口里蹦出来,格外有味。生猛直白的表述,也总能引起现场酣畅大笑。即便在上海,观众也完全没有理解上的隔阂与障碍。
克制使用华阴老腔
提起陕西,很多人会自动联想到黄土高坡和窑洞。北京人艺版《白鹿原》就在台上实景搭建了一片黄土高坡,有真实的尘土,也有真实的牛羊。
在对白鹿原实地采风、详查时代资料后,胡宗琪和舞美设计黄楷夫发现,白鹿原并非想象中黄土高坡的样子。
制作人李宣介绍,黄土高坡和窑洞其实更偏陕北和内蒙古;陕南的风貌和湖北相似;白鹿原则地处关中,这里水土肥沃,生态良好,并非外人想象那般贫穷落后,白鹿两家作为关中的富裕大家,住的是大宅。
于是,他们将关中的地域和民居特点提炼,外化成了舞美:瓦房、祠堂、牌楼、庙宇、麦场,当然也有窑洞,“窑洞都是穷人家用得多,田小娥就是住窑洞。在那个封建时代,住房可以看出阶层差异。”
不管是白鹿两家的大宅,还是田小娥家的窑洞,现场色调一派冷峻、滞重、阴暗,鲜有明亮的时候。
“这个故事发生在离你很远的封建时代,白鹿原上的女性——田小娥、白灵、白孝文的两个媳妇、冷先生的两个女儿,命运都很悲惨,面对这种政治生态、社会生态,应该明亮吗?”李宣这样解释。
服装设计也有配套的讲究。从族长白嘉轩到村民,剧中人的服装大都灰扑扑,唯两位女性有色彩:上半场的田小娥穿了红色棉袄;白灵第一次出场一身粉白棉大褂,去大城市上学,接触了基督教后,她又洋派地穿起了花旗袍。
很多戏大幕一拉开,音乐就起了,《白鹿原》开场的却是“算盘声”:白嘉轩耍了一道心计,换来了鹿子霖家的风水宝地,算盘代表了算计,配上打算盘的音效,有“点睛”之效。
现场充满了这类音色冷僻、凄厉的音效,但并不泛滥,“我们一定是在剧情和人物最需要的时候,才发声。”李宣说。
她更愿意将现场音乐/音效定位为“声音”:尽管白鹿原的人疯的疯,死的死,但从他们灵魂里发出的声音,始终盘旋在白鹿原上空,不愿离去。
华阴老腔在北京人艺版《白鹿原》里曾大放异彩,堪称神来之笔,但在陕西人艺版,老腔的使用也十分克制。
“当人物、台词、服化道都在表达白鹿原,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地方时,还需要很浓郁的本土音乐吗?太繁杂了。”
老腔的使用,最出彩的两处是田小娥死后化蝶,剧末白嘉轩伏地大哭。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取材于崔护诗词的《人面桃花》,是陕西老腔里有名的唱段,讲了物是人非和逐幸福而不得的错过。
通读《白鹿原》后,李宣觉得,这段老腔放在田小娥化蝶一段,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