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语文课·演讲术
人文学
人文学在巨型大学中有何意义? 我会半开玩笑地说,就好比北大校园里的未名湖,或华东师范大学的丽娃河,那是一所大学的“灵气”与“文眼”。
作为学科的人文学,曾经傲视群雄,而最近一百年乃至五十年、二十年,则必须不断地为自己的存在价值申辩,这是个很让当事人尴尬的局面。可是,“人文学”与“人文学者”不是一回事,我关心的是作为学科的人文学,或者作为整体的人文学者的历史命运,而不是具体人物的荣辱与升降。
我们必须明白,曾经无比辉煌的人文学,而今在学术舞台上日渐萎缩,那不是毫无道理的。这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天下大势”,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喜欢也行,不喜欢也行,都必须认真面对、仔细辨析。只埋怨自家领导昏庸无能,不理解这潮流背后的深刻原因,那是不行的。这不仅仅是人事纠纷,还得将制度设计、历史演变、现实刺激,还有可操作性等考虑在内,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这样,才不至于只是生闷气,或者“说了等于白说”。一句话,人文学者必须调整自家心态及论述策略。
我刚在华东师大出版社推出的 《讲台上的“学问”》 一书中,有这么一段:“谈国家需要,也说个人利益;看前辈榜样,也观后辈出路。如此放长视线,在五十年乃至一百年的框架中思考问题———人文学者到底该如何适应已经或正在变化的世界。小而言之,在综合性巨型大学里,我们要学会与其他学科对话,大声地、合理地、聪明地说出人文学的意义,而不是赌气或骂街,那样才能获得别人的理解与尊重。”
该说且能说的,大致都说了,这里就想补充三句话。
第一,今天谈大学问题,一定得了解“学科文化”的复杂性。当下中国,在政治、文化、代际、性别等因素外,深刻影响我们价值判断的,还包括“学科立场”。长期且严格的专业训练,通过学科视野、理论术语、思维方式等,不知不觉型塑了我们各自对于世界、社会及人生的基本想象。这种基于学科立场的特殊偏好,有深刻的洞见,也有不自觉的遮蔽。努力摆脱这种遮蔽,直面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方才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另外,学术史上,某些学科迅速崛起并占据有利地位,某些学科逐渐边缘化,这都是正常现象。偌大的舞台上,聚光灯不可能照到每个角落,理解自己的站位,尽最大努力演好你的角色。站在舞台中央的,不一定就有出色的表现;今天红极一时的显学,放长视线,也不见得有多大贡献。大小、虚实、强弱,都是相对而言,切不可绝对化。比如,你问我人文学在巨型大学中有何意义,我会半开玩笑地说,就好比北大校园里的未名湖,或华东师范大学的丽娃河,那是一所大学的“灵气”与“文眼”,你说重要不重要? 这里说的,不仅仅是诗情画意,更包括超越性———对人类前途的整体性思考、对现存制度的反省与质疑、对科技万能的阻隔与批判。长远看,这些并不体现为GDP或SCI的思考,对人类的意义,或许更值得称道。
第二,博学深思与特立独行,乃人文学者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这些年,一说人文学不受重视,马上就提钱的问题,再就是抱怨曝光率不够。在我看来,人文学者需要含英咀华、沉潜把玩,相对冷清与寂寞,很正常,没什么不好的。非挤到聚光灯下表演不可,反而是不自信的表现。上世纪八十年代,人文学确实是一路鲜花与掌声,可那属于特殊状态,已一去不复返。今日中国,愿意“走自己的路”,拒绝随风起舞,也不见异思迁,这样的人文学者,方能有大视野、大格局。经由学界多年争取,政府对人文研究的经费投入 (如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等),其实已经有很大的提高。都说有钱好办事,但在我看来,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更重要的是,有时间阅读调查,有能力独立思考,有意志自由表达,有机会影响社会。
第三,这就说到如今风头正建的智库建设。十年前,我曾批评不少人文学者迫不及待的“有用化”努力:“为了得到社会的高度重视,拼命使自己显得‘有用’,而将原来的根底掏空,这不但不能自救,还可能使人文学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唯恐被冷落,这种心态不好。申请重大项目、获得巨额资金、拥有庞大团队,此等研究自有其价值与合理性,但不该成为人文学发展的主流。我曾感慨:“原本强调独立思考、注重个人品味、擅长沉潜把玩的‘人文学’,如今变得平淡、僵硬、了无趣味,实在有点可惜。在我心目中,所谓‘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学问中有‘文’,学问中有‘精神’、有‘趣味’。”时至今日,我仍固守这一点,人文学须有所为,有所不为。
语文课
各大学里,最不安分守己的,往往是中文系教授,因为他们有思接千古的思维习惯,有超越学科限制的冲动,也有影响社会的能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中小学语文老师也是如此……
说是“语文课”,还想从“文学史”说起。为什么? 虽同属文学教育,大学里的“文学史”与中小学的“语文课”,二者不能混为一谈。我很少对中小学教育发言,大学史、大学制度、大学精神以及大学里的文学教育,这方面我关注较多,也比较有心得。
我心目中的“文学事业”,包含文学创作、文学生产、文学批评与文学教育。四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隔,更有各自独自发展的空间与机遇。就拿文学教育来说吧,不仅对中文系、外文系生命攸关,对整个大学也都至关重要。而选择文学史作为核心课程,既体现一个时代的视野、修养与趣味,更牵涉教育宗旨、管理体制、课堂建设、师生关系等,故值得深入探究。
今天谈论的是我近期出版的一大一小两本书。大书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是增订版,新版增加了三篇长文,且添上副题“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使整个论述更为完整,主旨也更加显豁。本书希望在思想史、学术史与教育史的夹缝中,认真思考文学史的生存处境及发展前景。具体的论述策略是:从学科入手,兼及学问体系、学术潮流、学人性格与学科建设。关于文学学科的建立,中文系教授的命运,以及现代学制及学术思潮的演进等,关注的人会比较多;具体到某学术领域,如小说史、散文史、戏剧史以及现代文学的前世今生,乃至未来展望,必须是专业研究者才会有兴趣。小书 《六说文学教育》 (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 包含六篇长文,外加三则附录。正如该书“小引”所言:“诗意的校园、文学课程的设计、教学方法的改进、多民族文学的融通、中学语文课堂的驰想,不敢说步步莲花,但却是每一位文学(语文) 教师都必须面对的有趣且严肃的话题。”
在我看来,所有思想转变、文学革命、制度创新等,最后都必须借助“教育”才可能落地生根,且根深蒂固,不可动摇。比如,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成功,不全靠胡适、陈独秀等人的大声呐喊,更得益于教育部的一纸通令———1920年1月,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先将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4月,教育部又发一个通告,明令国民学校除一二年级国文科改为语体文外,其他各科教科书,亦相应改用语体文。以此为分界线,此前的争论,乃风起于青萍之末;此后的推广,则属于余波荡漾。
教育很重要,那么谁在研究呢?你可能脱口而出:自然是教育学院了。各大学的教育学院主要关注的是教育学原理、比较教育学、教育经济与管理、课程与教学论等,至于我关心的“大学史”,不能说没人研究,但微不足道。也正因此,若你谈论中国大学,希望兼及历史与现状,且对社会产生较大的影响,人文学者的“越界写作”反而显得更有优势。
最近20年,在自家专业之外,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探讨大学问题,先被讥为野狐禅,后逐渐得到了认可。眼下这本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自认为是较好地将文学史、教育史、学术史三者水乳交融,互相促进。增订本的序言是这样结束的:“作为一名文学教授,反省当下中国以积累知识为主轴的文学教育,呼唤那些压在重床叠屋的‘学问’底下的‘温情’、‘诗意’与‘想象力’,在我看来,既是历史研究,也是现实诉求。”
最后谈谈“文学教育”的溢出效应。对于个人来说,此类课程的学习,不可能立竿见影,只是浸润既久,效果自然显现,且影响极为深远。有的科目考前突击效果明显,对升学有用,可用过即丢,如水过无痕。修习中小学的语文课,以及大学里的文学史,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入口处是语言、文体、诗意、想象力,但左冲右突,很容易横通至政治、历史与文化。各大学里,最不安分守己的,往往是中文系教授,因为他们有思接千古的思维习惯,有超越学科限制的冲动,也有影响社会的能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中小学语文老师也是如此,只是侧重点不太一样而已。
演讲术
夸夸其谈不好,言不及义更差,能在恰当的场合说出与自己年龄、身份、教养相般配的“好话”,这是一种本事。某种意义上,口头表达能力,更能在一瞬间体现自己的才情。
回到 《讲台上“学问”》 这册小书,开篇 《1922年的“风景”———四位文化名人的演讲风采》,是我15年前在华东师大的首场演讲。以“演讲风采”开篇,以“演讲术”收尾,虽属巧合,也算不错的选择。
按使用的功能,晚清以降的“演说”,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政治宣传与社会动员,二是文化传播与学术普及。前一类声名显赫,后一类影响深远;与学界同行的思路不太一样,我更关注后一种演说,因其与现代中国学术及文章的变革生命攸关。至于与“演说”三足鼎立的现代教育制度的正式确立以及报章书局的大量涌现,使得学者们很少只是“笔耕不辍”,其“口说”多少都在媒体或文集中留下了痕迹。介于专业著述与日常谈话之间的“演说”,成了我们理解那个时代学人的生活与学问的最佳途径。于是,我选择章太炎、梁启超等十几位著名学者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演说”如何影响其思维、行动与表达。演讲者“说什么”固然重要,可我更关注其“怎样说”———包括演说的姿态、现场的氛围、听众的反应、传播的途径,还有日后的“无尽遐思”等。换句话说,我希望兼及“演说”的“内容”与“形式”。
口才一如文采,并非人人平等;但另一方面,演说家是需要训练的,未见过从石头缝里直接蹦出来。传统中国社会,喜欢“忠厚朴实”,对于“巧言令色”持高度警惕。“木讷”有时不仅不是缺点,反而容易得到上司及同事的赏识。现代社会不一样,多少需要某种表演性———会写文章,还得会说话。夸夸其谈不好,言不及义更差,能在恰当的场合说出与自己年龄、身份、教养相般配的“好话”,这是一种本事。某种意义上,口头表达能力,更能在一瞬间体现自己的才情。只是过犹不及,我不喜欢通过抓阄决定立场、能把黑的说成白、也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辩论技巧。可以随机应变,但不能扭曲乃至泯灭自家立场,否则说话不真诚,怎么听都觉得难受。
如今的中国大学,偶有此类课程,但不太被重视。研究院的小班教学,鼓励学生积极参加讨论,久而久之,可能养成敏锐思考、准确表达的能力。不怯场,也别乱发挥,要的是真诚、清晰、准确的表达。至于“幽默感”,千万别强求,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本事;再说,万一掌握不好分寸,就成了油腔滑调。我曾经说过:“作为学者,除沉潜把玩、著书立说外,还得学会在规定时间内向听众阐述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一辈子的道路,就因这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发言或面试决定,因此,不能轻视。”
具体到当老师的,不管教的是大学还是中小学,讲课效果很重要。记得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曾告诫诸位弟子:在大学教书,站稳讲台是第一位的。不要强做辩解,说我学问很大,学生水平有限,听不懂是他们的错。讲课风格可以迥异,但教学用心不用心,学生是能感受到的。
十几年前,在 《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 (北京:三联书店,2004) 的“开场白”中,我描述大物理学家费恩曼如何自告奋勇为大学新生讲课,用的是 《迷人的科学风采———费恩曼传》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 中的话:“对费恩曼来讲,演讲大厅是一个剧院,演讲就是一次表演,既要负责情节和形象,又要负责场面和烟火。不论听众是什么样的人,大学生也好、研究生也好、他的同事也好、普通民众也好,他都真正能做到谈吐自如。”我没有费恩曼的本事,但理解他的想法:讲课也是一门艺术。表演技巧是一回事,是否全身心投入,或许更为关键。
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 中,我自己很看重第三章 《“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有经验的读者都明白,课堂上的演说与书斋里的著述,二者的宗旨、体例、成效等有很大差异。好演说不一定是好论文,反之亦然。从教多年,我对随风飘逝的“课堂”情有独钟,认定“后人论及某某教授,只谈‘学问’大小,而不关心其‘教学’好坏,这其实是偏颇的”。在讨论演说之于近现代中国的文章时,我曾追踪“演讲术”之类书籍如何进入中国,总的判断是,此类书作用不大,绝大部分教师都是在“实战”中自己摸索,逐渐变得得心应手的。
最后说说书名 《讲台上的“学问”》,“学问”二字为何加引号? 受演讲时间、听众水平及现场氛围的限制,凡由演讲记录稿整理而成的“文章”,大都粗枝大叶,极少精雕细刻的。在开风气、启民智、传递新知识方面,“演说”不愧“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但一般来说,“博学深思”非其所长。既要专精,又想普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怎么办? 在严谨的书斋著述之外,腾出一只手来,撰写并刊行略有学术含量的随笔集或演讲稿,不失为一种有益的补救。正是有感于此,我对自家的演讲稿,既不高看,也不蔑视,将其视为不算学术成果、但自有其功能与趣味的“另一种学问”。
文/陈平原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此文根据作者2016年12月8日在华东师范大学第三届语文教育论坛演讲整理而成,2017年1月11日修订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