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物》系列连载之二:阮仪三、樊锦诗、金宇澄的“珍物”

2017-03-21信息快讯网

讯(记者 顾军)是什么拨动了读者的心弦?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陈飞雪告诉记者,《珍物》首印一个月,昨天已经加印了。书中这些被宝爱的珍物,没有一件是特别昂贵的,但却因为充满爱的回忆和情感,让它们的主人珍爱到今天。

阮仪三︱蠡壳窗

(建筑学家,古建筑保护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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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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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见的蠡壳窗

唐人流行直棂窗,同时,由于造纸工艺的成熟,纸张大量普及,开始出现了窗纸。宋代发明出带勾栏的活动窗户。到明清两代,江南地区大量应用蠡壳窗,工匠们把海蠡的壳打磨成薄片,用铜钉一片片钉在窗格上。阳光照得窗格熠熠发光,滤到室内的光线却柔和清凉。直至清末民初,随着舶来品玻璃的大量运用,蠡壳窗被替代,制作工艺也随之失传。

“现在在老房子里,个别地方还留存着。后来在工作中发现,苏州的东山西山留得比较多,因为那个地方的房子,老旧得没有人修,就原样留在那里,但是都很破败。后来在周庄也发现了,有个楼上整片的窗全是,下半段因为淋雨的关系全部烂掉了,但上半段全部都在。哎呀我说好极了。”

“后来我在他家里又发现了。”阮仪三指了指身后,杭州孩儿巷九十八号古宅的主人钱希尧老人题赠的一幅字。二〇〇二年,关于孩儿巷古宅的去留,杭州城内的争论已是达到白热化,等阮仪三赶到杭州时,法院其实已经下达了判决:拆。杭州市文保部门将此宅定性为“晚清传统建筑”。然而,陈珲在宅内看到蠡壳窗,后来又发现再度引起争议的宋墙。“我说这就是个明证,老蠡壳窗在的话,这个房子,至少是明末清初的。”

除了保住宅子,阮仪三想得更多的,还是怎么让古建活起来。5年前,在阮仪三的鼓励下,许金海开始着手复原蠡壳窗的试验。“西塘开了很多民间博物馆,其中有个纽扣博物馆,有布纽扣、玻璃纽扣,还有贝壳扣,我就想,你能做蚌壳就能做蠡壳。于是我找到许(金海)厂长。许厂长就花了很大功夫做试验。做纽扣都是用江南的蚌壳,蚌壳比较薄,没法做窗。蠡壳窗蠡壳窗,海蠡子才叫蠡壳。以前海蠡子出在南方,我就叫他们到南方去找,果然在海南找到了。”

二〇一一年,在安徽歙县的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规划学术委员会上,阮仪三请许金海展示了他复原的蠡壳窗,当时引起轰动。但是涉及具体的推广问题上,由于蠡壳窗的造价毕竟比玻璃高了不少,推广进行得并不顺利。“照道理说苏州有很多明代建筑,都应该是这个窗,但是很多人怕费钱。”

“许厂长也没能‘发财’。”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惋惜,“但是我也不要大批制造,也没有意义,这个窗户毕竟不如玻璃。但是它可以用在历史建筑上,比较真实地恢复建筑原来的样貌。对历史建筑的修复,我们提出‘五原’的原则: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原环境。现在到处都在造仿古建筑。你用现代的材料、现代的工艺,仿造古代的样式,为了旅游的目的,为了观赏的目的,那都是假古董。”

(撰文:黄玉琼 | 摄影:方磊)

樊锦诗︱姐姐手织毛衣

(考古学者,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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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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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珍藏的姐姐手织毛衣

我在敦煌五十年,敦煌培养了我。我当院长是在一九九〇年代,无所谓了,也可以不当;但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施展,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我总在想文物的保护和研究。虽然比起常先生他们那个时候(一九四〇年代),敦煌现在的条件真是好太多了,但也还是苦。然而也很知足了。

我能活到今天——虽然也想多活一点儿,实际上知足了。

我和姐姐两个人是孪生,出生那一年(一九三八年),我父亲在北京工作,而我和姐姐七个月就降生了,早产,当时在北京协和医院,被护士放在保温箱里好长时间才“救”过来。听说我俩特别特别小,如果当时没有协和医院的条件,我们也可能就……后来,我多病,身体一直不好。

解放后回了上海。家里孩子多,我和姐姐之外,上有大姐,下有两个弟弟,弟弟比我们小得多。大概我在念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某一天到学校上学,忽然腿不会走路了(没有知觉),下课后老师派了个大个子把我送回去,家不是太远,十分钟。十分钟里,我的腿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我家住三楼,这段距离等于我是用手爬上去的。后来知道,这是中了病毒,小儿麻痹,一般婴幼儿时期或者胎儿时期就带有的。但患病的小孩,通常不懂,也不会说,一般人以为是感冒发烧。据说这个病潜伏期是一个星期。这病也没办法治,麻痹厉害,就会残废。当时家里以为我是软骨病,老奶奶就去烧纸。后来找到上海很有名的大夫粟宗华,他给看,但是没药也治不了。方子就是,得过这个病的小孩的血,抽出来输上。我家里人就四处打电话求人家帮忙,但最后一个也不愿意给,这也可以理解,小孩都小,家里肯定都很心疼。后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抽家人的血,最后,就是把我姐姐的血抽了给我输上的。整整两个多月时间,我住在挺高级的一家医院,现在我还大概记着这个印象。如果说在别的地方犯这个病,比如兰州的话,肯定又完了。因为来势特别猛,再往上就到心脏,多拖几天就残废了。所以从生命来说,活到一岁是挣来的,活到九岁十岁也是挣来的。我总觉得人应该很知足。

我父亲是清华毕业,他不是那种旧社会家长,当我高中毕业考大学,他都没问什么,就问,“考哪儿”,很简单。我一共填了三个志愿,听说我填了北大,父亲很高兴。他说:“我在北大讲过书,当过讲师。如果能考上北大你眼界就开阔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好的。”我大学快毕业,到敦煌去实习,那时候同学们对敦煌都很向往。我在图书馆看到《人民文学》,一篇《祁连山下》,主人公是尚达,徐迟写的,写得非常好。到了敦煌看到尚达先生,如果他不戴着眼镜,和老农民没两样。后来我在那里不适应,伙食不合口,单调。再加上我身体虚,吃饭也吃不下,只好提前回来,所以实习时间只是从一九六二年八月底到九月或十月,我们小组男同学一直坚持到一个学期。但分配的时候把我分到了敦煌。我父亲知道后,写了封信,是要我给学校的,我没给。那个时候正好是学雷锋,一九六三年嘛,大家都是万众一心建新中国,好像人们不需要怎么作动员。人也比较单纯。我父亲又写了一封信,让我找导师,只是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有点儿像是你不讲信用,还把家长动员出来说情。所以我把他写的两封信都留在手里,没有转交(后来“文化大革命”中被我烧掉了)。当时我们在北京,记得我父亲说:“好。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到现在想着都很感动。我父亲是一九六八年年初去世,当时我已经工作五年了,也已经结婚成家。我说我考到北大,他点头;信没交,一句没怪我;去了敦煌,只在一九六五年、一九六七年见过两次,一九六八年他就去世了。我父亲在生前,工作很辛苦,每次回家,他就在加班。有时候写信问家里怎么样了,他就说“为人民服务”。

不过很庆幸,能到现在,也是父母兄弟都帮着。父亲过世后,家里相当困难,两个姐姐,相比之下那时全国工资都差不多,我在敦煌工资还高些,我就把工资寄到家里。每次回来上海,我弟弟就做好了菜带到这里来。我们互相都不会多说什么。到今天,我父亲去世四十多年了,我们感情还是很好。我姐姐喜欢织毛衣,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不像我完全不懂穿戴。有一件她织了好多年,里边还配了个里子,可以当小大衣——敦煌不是很冷吗。但我又很邋遢,不知道怎么洗,所以穿脏了就交回她去洗。这一件我常穿,在身边好几年了。我也有西装,基本不穿,女同志的衣服老在变,我说我是老太婆,人也老了,穿的衣服可能是古董。

我觉得我能活到今天靠的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和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

(口述:樊锦诗 | 采访:夏楠 | 摄影:马岭)

金宇澄︱史密斯船钟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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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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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我脑子里,忽然听得秦师傅宁波普通话,“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师傅姓秦,钟表厂八级钳工,额角戴一只钟表放大镜,讲宁波口音上海话。一九八〇年代初,上海尚有无数钟表工厂,我随秦师傅踏进车间,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灯下做零件。秦师傅说:“我师傅的师傅,以前叫‘外国铜匠’,等于我‘外国师爷’,这个赤佬爷爷讲过,中国人,最最了不起,发明一双筷子,象牙筷,毛竹筷。外国,有一座阿爱比思山,四十年前大雪封路,有个外国农民怕冷不出门,手工锉了一件‘擒纵轮’,厉害吧。外国乡下人厉害,每家每户,备有什锦锉刀、小台钳,家家农民做金工、刻工,开春阶段,收集邻里手工零件,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装出一只三明一暗玻璃门八钻自鸣钟,想想看,天底下有这种怪事体吧。”

这段言论让我记得,我最熟悉的地方,不是上海,是东北。我到东北农场混过7年饭,经常大雪封路,大兴安岭,雪灾一场接一场,我当时做泥水匠,落了大雪,也要走家串户,修烟囱,修火炕,但即便我当初再卖力,也不可能想到,可以手工锉一只生铜“擒纵轮”。中国人不会有这种怪习惯,每家每户,炕桌上面摆一只笸箩,放一叠卷烟纸,十几张黄烟老叶,看不到一把锉刀、一只台钳…… 雪实在太大了,这种天气,东北人是“猫冬”了——烤火,卷根黄烟,吃开水,吃瓜子,嚼舌头。

直到我回了上海,调到厂里,踏进钟表世界,不管生张熟魏,人人懂得校快慢,擦油,理游丝,调换钟表面子,点夜光粉。工余时间,我翻开一本破书,怕别人讲钟、讲表,怕听滴滴答答声音。周围师傅师妹与我相反。印象比较深的是,秦师傅搬来一件东德GUB精密天文航海船钟,引得外车间不少人围观,议论纷纷,这座小钟,外套精致木盒,钟身、钟盖均是铜制,密闭防水厚玻璃,夜光读数,附带万向支架,即使船身历经超级风浪颠簸,摆轮一直保持水平运作,相当稳定,包括机芯、秒轮,结构极特殊。至于航海钟带进厂内的前因后果,包括之后车间陆续出现其他船钟,“报房钟”、“船舷钟”等等,具体记不得了,我只学到两个中国字:“船钟”。

一九八〇年代初,香港开始渗透新式电子钟、电子表,本地钟表业走低,国企大量生产电风扇、洗衣机,无限制需求机械“定时器”,秦师傅因此调入“定时器研发组”。有一天,秦师傅对我讲:“大地在颤抖,空气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语气重点是“暴风雨要来了”。这句有名电影台词,外国地下党名言—— 南斯拉夫某某老钟表匠面对镜头,讲了这一串接头暗号,意味深长,背后满墙挂钟,发出滴滴答答声响……

造机械“定时器”,零件不算多,也千头万绪,厂内早年进口的瑞士钟表机床,匹配专业零件,难以转为他用,钟表业极其陌生的“注塑”模具,按常规金工来做,无法达到精度,面临情势是,厂产钟表,销售下滑,自做“定时器”,达不到行业要求,不少专业大厂,开始进口“定时器”…… 一切变化,就是秦师傅宁波普通话预测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以后,再以后,这些厂,这些师傅们,全部消失了。我做了编辑。

二〇〇〇年,我推门走进长乐路一家古董店,壁上三只船钟,让我头晕眼花,店主敬我一支烟,搭讪道:“海上强国,英国牌子史密斯SMITHS;高精度有美国货,当年做两万三千只汉密尔顿HAMILTON天文船钟,全部装备海军;苏联货色CCCP,铝壳,白壳子,卖相难看一点,其实是战后吞并东德技术,抄东德GUB牌子,也不错的。”

我脑子里,忽然听得秦师傅宁波普通话,“暴风雨就要来了”……像我重回车间,秦师傅讲:宝塔轮,十二钻,不锈钢棘爪,鸡嘴弹弓,厚夹板,五十六小时…… 混进了店主的声音。

我念经一样答复:“夜光读数,抗冲击,抗摇摆……”

店主说:“前天卖脱了一只赞货,钢蓝秒针,时分针嵌金。”

奇妙莫名。这一天,我最终买了SMITHS船钟。记得秦师傅讲过,SMITHS有调整精度“快慢夹”小窗,眼前这一个,即使调到最慢,全天也快了一小时,可惜我这个曾经的徒弟,至今不懂“擦油”。店主讲,目前擦一次钟油,市价四百。唉唉,我不算秦师傅徒弟了……

去年路过乌鲁木齐路某旧货店,一位潦倒老先生,夹了一件哥特式老黑座钟进门,店主开价三百二十,老先生还价五百,店主不允。我走来走去,期待老先生带钟出门,我想跟到店外开口说,我可以出五百…… 但我同时自问,买了钟,我以后呢,我不是南斯拉夫老地下党,罢了。走出店来,我想到了秦师傅。

旧钟的记号,钢印,标识,油漆特征,底盘式样,钥匙,提手,样样沧桑。我曾经的熟人,台词,机器,画面,回忆,全部隐退了。上海是一块海绵,吸收干净,像所有回忆并未发生过一样。

(撰文:金宇澄 | 摄影:章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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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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