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物》系列连载之五:朱赢椿、叶锦添、张军的“珍物”
《珍物》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讯(记者 顾军)一件极普通的东西,因为一段青葱时光,一场青涩感情,或者一次青春奇遇,就会变得美好独特。你把它捧在手心,珍藏在心,不舍得让它受到一丁点的损坏。真正的珍物,是那些蕴藏着记忆、情感以及生命片段的东西。
肥肉
朱赢椿(设计师)
朱赢椿
二〇〇八年我在南京宁海路的夜市闲逛,无意中发现有一堆“红烧肥肉”卖,看起来油油的,摸起来软软的,据商贩说是塑料做的,可以当钥匙扣。我如获至宝,买了一块,把吊绳扯了,只留块“肥肉”,时常在工作室里把玩。
有一天,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学生来看我,穿了条白色的连衣裙,打扮得很漂亮,还带了束鲜花。我请她坐下,接过花束正要去找花瓶。突然听她“啊——”地大叫一声,只见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原来她不经意间坐在我随手放在沙发上的那块“红烧肉”上了。她把“肉”扔开,扭过头去检查裙子是否被染上油渍。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弓着身子从沙发底下找到那块“肥肉”,递给她,开玩笑道:“不好意思,工作室卫生条件不太好。”女生一开始很惊讶,不过当她意识到这是一块假肉时,就捂着嘴笑个不停,然后开始说起小时候爷爷奶奶是怎么逼着她吃肉,还有她奶奶讲的好多关于肉的故事。后来我就化无意为故意,在工作室用这个“圈套”套出了很多故事来。
有时候我和朋友们去外面的小饭馆吃饭,也会把这块仿真肥肉带在身上。点一盘凉拌茼蒿,待服务员把菜端上来转身走后,我就把这块“肉”偷偷放进绿油油的茼蒿里,然后用筷子拨弄着喊老板来看,责问他凉拌茼蒿里为什么要放一块油腻腻的红烧肉。老板忙着赔礼道歉,可着劲说后厨不小心,一定要扣他们工资,问我要重做还是免单。我就说,这都不必,坐下来给我们讲一个肥肉故事就算了。老板发现这是恶作剧之后,又气又笑,抹去额头汗珠,坐下来,点一根烟,聊起肥肉故事来。很多时候,除了老板讲,饭桌上的朋友也跟着讲。
朱赢椿主编、设计的书《肥肉》
渐渐地,我发现用这样的方法虽然能听到不少故事,但时不时要冒着被人打一顿的危险,就兼而采用约稿的方式,寻找更多关于肥肉的故事。
(撰文:朱赢椿 | 摄影:方磊)
胡子
叶锦添(舞美设计师)
叶锦添
愉快的他为我们剪下了一些自己的胡子。
工作室的大镜子前面,叶锦添找到一把办公用的剪子,对着镜子剪。但又力求不要因此破坏现在的模样—— 想要剪了却又像是没剪过一样。“因为我马上要用护照呀,护照上的照片是有胡子的,都剪掉怕上不了飞机。”
胡子,一个看似顽皮,但却是一个极认真的回答
用一张A4白纸接着,短又碎,胡子——或可算是胡渣——散落在白纸上,起先是无规则地散着,后来又被堆成了一小堆。
看似顽皮,但却是一个极认真的回答,回答一个我们预先为他设置好的题目。
从二〇〇八年开始,叶锦添创作了一系列以“lily”为名的装置作品。它们呈现为女孩人偶的样子,真人比例大小,五官有混血儿的味道——叶锦添还做了两个五米高的超大“lily”,一走进他在北京的工作室,大lily就冲击进视线里,无法躲开——真人比例的lily,每个“人”所穿的衣服搭配都不一样,呈现不同的身份与性格。
“人本身,身上含有很多信息,我看着你,就会看到你的性格、背景,就会发现你的生活习惯、价值观,这些都是有意识的选择。”
“关节可以有限地扭动,有时也让我想起木偶戏。”叶锦添说自己曾经参与表演过木偶戏,而他的lily也像是参与演出了我们的人生。在工作室里,lily们或站,或坐,坐着的沙发,也是叶锦添和工作伙伴们常坐的,站立的角落,偶尔也有工作人员从那里经过。“她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外星人,重复我们的生活。”其中有一个lily呈现为一副骷髅骨架,也穿着衣服,坐在沙发上,“骨架不意味着死亡——她本来没有生命在里面。”叶锦添想要表达一种“离开自己再看自己”的观念,他把人类的信息,投射到人偶身上,但服饰并非自己设计,“衣服全都是买来的,比如有些是我去日本逛街买的,有些是其他地方的”。都是“拿来”,像一个普通女孩装扮自己的过程。
叶锦添说自己没有宗教,但是有信仰。这其中的奥妙,旁人在看他的lily时,可以感受到一些些,却无法从语言中获得解释。
而关于“珍物”,当我期待叶锦添“拿出”一件对他极重要、极有意义的物品时,他起先静静想了一会儿,一时拿不出答案来。“珍贵的‘东西’不见得是物体,反而是必须要和人有关系。物质太多了,反而没有最重要的。”他坦言自己曾经有一件衣服对他挺重要,那是一件军装外套,他曾经总穿着,有时连睡觉都穿着,可惜几年前丢失了。“东西总是丢掉,没有长久的。所以一想起‘珍贵的’,脑中就是一片空白。反而是我的胡子很‘确定’——它每天跟着我,长得很快,刮掉后三天就可以长出来。”
他想到两个回答:一个是空白,一个是胡子。
“形式可以不受限制,但必须是真实的回答。”
胡子带着一种解释的味道:他的生活习惯、价值观,以及他的有意识的选择……
(撰文:佟佳熹 | 摄影:庄严)
海燕牌收音机
张军(昆曲艺术家)
张军
这台三十多年前生产的海燕牌老收音机是我前不久收藏入囊的,我爱收集老物件,同事们都知道,所以有一天他们在工作室楼下拍卖厅看到有一个老式收音机就让我去看看。我一眼就相中,拍卖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愿意拍,我花了一百块钱把它买回来了。说起来挺有意思的,它的生产时间段是从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四年,正好也是我在上海的郊区青浦乡下出生和成长的这段时间。
张军:我所有对家乡的记忆,对星空的记忆都是在半导体的陪伴中度过的,它是我童年中最重要的记忆。
我们家有两个孩子,弟弟跟着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而我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乡下孩子,童年生活是极其丰富的,上山抓鸟,下水摸鱼,完全的放养状态,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最开心和怀念的仍是那个时候。外婆家一面临着小河,三面是田野。夏天黄昏的时候,我从小河里游泳回来,顺便到菜畦里摘几把青菜,便是晚餐的食材了。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山去,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外公已经在做吃饭的准备,从堂屋把八仙桌搬到屋前的空地上,摆好条凳,等菜上桌的时候,拧开那台黄色半导体收音机,广播声惊得已经声嘶力竭的夏蝉又狂躁起来。那时候吃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唯独记得一档滑稽节目《说说唱唱》,每日五点半开始,佐着晚饭,主持人仿佛有说之不尽的可乐段子,日复一日。
外公外婆是典型的农村老头老太,吃完晚饭以后,他们要洗衣服,整理一些家务,都在屋前空地上的那个石台子上进行,那是我们平时用来打乒乓球的,晚上就铺一张草席子躺在上面乘凉,仰头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农村那时候穷,很少开电灯,漆黑夜幕下的浩渺星空就完全地印在我的眼睛和脑海里,永远不可能忘掉。这时候收音机就调到另一档节目,苏州评弹,虽然听不懂唱什么,却被琴声迷住了。所以我现在除了昆曲以外,最珍爱的就是评弹。
我所有对家乡的记忆,对星空的记忆都是在半导体的陪伴中度过的,它是我童年中最重要的记忆。我知道别人家里这种很高级的收音机,就是海燕牌,但家里没有钱买,就是那个黄色的小收音机也听了很多年,非常破旧,听着会卡壳没声音,裂开了就用胶带缠起来,坏了修,修了又坏,像衣服一样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但这种声音带给我的艺术熏陶,不知不觉中从某种层次上来讲也成就了我后来的艺术道路。我想过,当年上海戏剧学院来招生,为什么选中我成为昆剧演员?我唱歌跳舞都不喜欢,也并不很愿意表现自己。但招我的老师说我很有艺术天分,后来回过头想,这些艺术熏陶倒还真是扎根于我幼时心灵中最重要的部分。
做了昆剧演员后,我的人生分割成了块状。十来岁之前都是在农村,后来十几年在戏校,再后来十几年做演员。板块很清晰,记忆也很深刻。我一直觉得我的童年并不快乐,特别是考进戏校之后,完全是在一个凄惨的科班学习中度过,但好在也有一个收音机陪着我,所以收音机一直是我很喜欢的东西。
我收集的东西都跟自己的记忆有关,时代发展越快,这些东西就越珍贵。与其说我在收藏老物件,不如说我是在做一幅青浦黄昏里的童年记忆拼图,留住那段最温情的时光。
(口述:张军 | 采访:孙程 | 摄影:方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