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物》系列连载之四:叶兆言、何训田、王珮瑜的“珍物”
讯(记者 顾军)当看到《珍物》书中一支笔、一片树叶、一张旧照、一本书、一只篮子、一件毛衣都能成为一个人的“珍物”,不禁要问自己:我的“珍物”是什么?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来之不易,因为那是一想起就会心头一暖的东西。
旧电脑打字机
叶兆言(作家)
叶兆言
叶兆言:说一句矫情话,美好的黄金岁月皆砸在了那锈迹斑斑的键盘上。
中国有句古话叫名不正言不顺,一直觉得电子计算机名字不太好,起码是翻译不到位。我印象中的所谓计算机,必须和计算有关,应该是跟算盘差不多的计算器,玩玩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按一遍,结果便出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第一次接触到“四通”电脑打字机,现在想想,真是个非常奇怪的玩意儿。显示屏很小,窄窄的,写不了几行字。少见难免多怪,记得当时很兴奋,心想如果人生有幸,作为一名写作者,能有这么一台打字机相伴多好。过了不久,市场上开始出现PC机,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叫PC。市场上还有过一种性能差不多的中华学习机,懂点电脑常识的人告诉我,这两样东西都可以用来学习打字,只要你用得顺手,都可以成为写作利器。
又过不久,我有了一台PC机,时间应该是一九九〇年,那年头用电脑写作的人还很少,我基本上可以算是爬雪山过草地的老革命老前辈。起码在南京作家中,属于最早的几个人之一。当时的价格三千元,没有硬盘,存储全靠360K低密度软盘,必须接连使用两张这样的软盘,才能很费劲地启动机器。写作时要注意不停地存盘,否则一不小心断电了,前功立刻尽弃。因为担心停电,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关心UPS不间断电源的价格,有它就不怕停电了,这玩意太贵,始终犹豫着没舍得买。后来有人送了个十兆的旧硬盘给我,安装在PC机上,效率立刻大大提高。
我的电脑,说白了就是一个打字机,过去是,现在仍然还是。电脑升级换代很快,太快,非常快就落伍了。刚开始,别人听说我用电脑写作都很吃惊,很佩服,渐渐地,再吃惊的已经是,你居然还在用这么一个破电脑写东西。十多年以后,终于不得不换电脑了,是国产的方正,当时也算品牌机了,几个小伙子过来安装调试,对着旧电脑发怔,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古老的家伙,不仅老掉牙,连下巴也没了,感觉就像史前的恐龙。
我大多数作品都是在这个破旧的电脑上完成,说一句矫情话,美好的黄金岁月皆砸在了那锈迹斑斑的键盘上。到一大把岁数,才学会上网,才开始玩电子邮件,至今仍然还是个电脑菜鸟,可是我的打字速度飞快,从一开始,我就是使用五笔,为了将写字速度降下来,我常常只用一个手指头吊儿郎当地打字。打字快慢无关紧要,写小说其实很少会有思如泉涌,文学创作往往是个慢活,一般情况下,慢慢打字完全来得及。或许是太熟练,我发现自己的手比大脑想得还快。记不清最初使用的那个版本叫什么,反正太原始了,都属于遥远的解放前。那个文档的标点符号常会出现在每行第一格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记忆中,我总是在跟第一格的逗号和句号作斗争,从第二行开始整理,一遍又一遍修改。明知道文章最后发表,这样的状况并不会出现,电脑会自动校正,可是成了毛病,不改不舒服,不改不痛快,不改了就写不下去。过去用笔写作,只要出现错字,有了涂改,我会将稿纸撕了重写,现在改用电脑了,写错不怕,可是这个标点符号调整,花了相当多的工夫。
与旧电脑配备的还有一台九针打印机,今天说起来,都是古董级别,都可以当作收藏的文物。曾经与作家史铁生交流经验,他打印机的字体远没有我的好看,年代隔得太久远,我现在甚至都有些记不清结局,是寄给了他软盘程序,还是怎么样就不了了之。反正能记住的只是我们开始用电脑写信并打印出来,都觉得这样比手写更时髦。
最佩服自己的一点,电脑买回来当天,居然硬着头皮写千字文,居然就结结巴巴地写了一篇。这篇文章发在当时的《扬子晚报》上,可惜已经找不到,集子里也从未收过,最初的那种低密度软盘不仅容量很低,而且非常容易丢失文件,说没有就没有了。
二〇一四年一月十六日 河西
(撰文:叶兆言 | 摄影:祝君)
菩提树叶
何训田(作曲家)
何训田
菩提树叶来自菩提迦耶的菩提树。
普普通通的树叶,自然天成的感悟。
云起雾涌般的诵经声把何训田推到树下,那是菩提迦耶的菩提树,一棵向星辰无限伸展的树,一棵护持着无量虔诚之心的树,此刻,正在向风中飘洒树叶。他伸手向空中,这些曾经飘落在释迦牟尼头上使他修成正果的通天神物,也飘然地落在他手上。
很正常的树叶,很平常的外貌,他随手把它们放进了他的手迹《米囊书》中。
数年后,当他翻开《米囊书》时即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触,树叶已纯,手迹已真,两者都已脱胎换骨,此物随彼物悟道,彼物随此物修行,无需强迫,无需皈依,自然天成。
《米囊书》里的菩提树叶和四片树叶旁的手迹:
第一片菩提树叶:
巴德岗—— 集市2010.1.25
[§1]巴德岗是尼泊尔一座古镇,几千年的建筑一直保存到现在,路上有疾速行驶几乎顶着人背的摩托车和小轿车。大部分人说这些摩托车和小轿车破坏了古镇的面貌,我说正是有了这些摩托车和小轿车才将它从古拉到今。数千年来正是这些每天加入的一丝东西使历史贯通,缺乏它们的任何一丝,这座城市将凝固而无生命。
巴德岗—— 古庙楼2010.1.25
[§2]从众惯性之强大让人无法摆脱,生存在那个惯性中的人也没有谁想摆脱,甚至连想摆脱的这个概念都没有,每个人在这个循环中空转。
加德满都—— 早餐2010.1.26
[§3]东方人到西方去追新,西方人到东方来寻新,那些令他们销魂的新实在都是些陈年的旧。
加德满都—— 集市2010.1.26
[§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香型,每个人都能散发出自己的芬芳。
第二片菩提树叶:
那加阔特—— 早晨2010.1.27
[§1]喜马拉雅山从来不讨好人类,人类却对它顶礼膜拜。
那加阔特—— 早餐2010.1.27
[§2]对一棵松树说它长得不好,它会改变它的样子吗?
第三片菩提树叶:
博卡拉—— 斐瓦湖畔2010.2.5
[§1]宇宙是源,这个源才是真正的传统,它与此刻和将来连成一体。我们现在说的传统实质是某些个体对宇宙感悟的私人文本,流而已。摆脱流找到源,就上道了。
博卡拉—— 斐瓦湖船上2010.2.5
[§2]一位求道者,在他选择上师和路的同时,就决定了他今生是否能成道。
帕坦—— 集市2010.2.7
[§3]不要独自走入森林,那你基本上出不来;如果出发前有人给你指了路,那你就永远出不来了。
加德满都—— 最后一顿晚餐2010.2.8
[§4]作品像一个蛋,但不要人为地做一个蛋,那是假蛋。把自己蜕变为一只母鸡,真蛋就自然产生了。
第四片菩提树叶:
菩提伽耶—— 菩提树下2007.3.7
[§1]佛陀的追随者们是些自作多情的人,若以佛陀觉悟的方式来觉悟,就傻了。
瓦拉那西—— 恒河2007.3.13
[§2]你每天一定要清空一次,完全抹平,重新来,从最干净的状态开始。找回天真找回幼稚,去掉世故去掉老谋深算,将无数的触觉伸向各个方面,寻找自己的本原。
(撰文:迷言那 | 摄影:蒋小威)
丝绦穗子
王珮瑜(京剧艺术家)
戏迷眼中很帅很帅的瑜老板
宝蓝色丝绦穗子连接着王佩瑜和孟小冬,也许是冥冥中一场注定的相遇。
老师蔡国蘅先生临终前将这条宝蓝色丝绦穗子赠与王珮瑜时,距此物的原主人孟小冬离世已近三十年。王珮瑜很难形容触手那一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却又是如此熟悉,是十四岁从老旦改学老生,听余叔岩先生的十八张半唱片和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录音带时,是被京剧界泰斗谭元寿先生赞为“小冬皇”时,或是为世间仅存的一段孟小冬的录音配像时?她觉得这是冥冥中和孟先生注定的一场相遇,同宗余派,同是女老生,人们已习惯将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二十年里,她像是一直在不同的时空里与孟小冬进行对话,也正因如此,她自觉能从其他人理解不了的层面上去理解孟小冬。
她与孟小冬最直接的一次对话源于跟蔡国蘅先生学戏。蔡先生的家族在民国时期的天津卫颇为煊赫,蔡父在海关司要职,一九四九年举家迁往香港,亦在此时,孟小冬随杜家一同抵港,蔡国蘅成为孟小冬在南渡后收的诸位弟子之一,却也是极重要的一位,在隐没寻常巷陌生活的冬皇近旁侍候,学戏但不登台,为先生开车,并陪伴出席各种场合,如此二十六年,直至斯人故去。孟先生生前将一串丝绦穗子送给了蔡国蘅,极亮的宝蓝色丝线,穗子串以细粒圆珠,长有近一米,这是她晚年购置的一件私人饰品,并不是舞台上专用的有功能性的装饰,故外界未曾见过。
王珮瑜跟蔡国蘅学戏时,老先生已年近八十,精神尚好。二〇〇三年,蔡国蘅到上海探望在此工作的儿子,适逢“非典”暴发,限制人员流动,香港更处风口浪尖上,蔡先生不得已滞留上海,借此机会,王珮瑜每天去他下榻的宾馆学戏,蔡先生指点了她包括《洪羊洞》 、《失空斩》 、《搜孤》 、《奇冤报》 、《骂曹》等以前演过多次的余派戏。这些戏都是孟小冬当年立雪余门习得的真传,她曾反复说及自己并没有一丝改动,完全按照余先生的唱法。蔡国蘅在与孟小冬经年的相处中仔细观察并学习她的唱法,将所见所得一并教授给王珮瑜。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是告诉她孟先生是如何唱这一段的,在某年和谁一起时是怎样唱的,孟先生私下为人处事的方式,丰满了一代冬皇离开舞台之后的形象,使王珮瑜更为深入地揣摩孟小冬的性格以及舞台之上塑造人物的气度,至于是否要学孟的唱法,则放由她自己去选择。毕竟她学余派的戏这么多年,自然有辨别能力。在这三四个月不间断的学戏中,相较于专业知识,蔡先生给予她更多的是眼界的提升。她可以不学孟小冬的唱法,但必须要知道她是如何唱的。
倏忽蔡先生已经去世十年。十年间,丝绦穗子她只在舞台上用过两次,都是在《捉放曹》这出戏中。这是固定扮相饰品,只能用于系在书生腰带的左后侧,因是宝蓝色,所以还需角色所穿的靴子为蓝色,这几个条件一整合,也就只能用在陈宫这个角色上。“每次戴上它都会有一种肃穆感,好像孟先生的灵魂、气场,都还在那个地方。虽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就是会有这种仪式感。”最近一次佩戴是在年前的传统骨子老戏演出中,她准备收起来不再用了,故人三十多年前的遗物,串珠的丝线已不复当年的韧性,她怕在舞台上一个不小心拽断了,有负恩师所赠的传续之意了。若从蔡先生这边算来,她是余派的第四代传人,丝穗从孟小冬传到她手上,像是一个薪火相传的符号,来日也要从她手上传下去。
(撰文:孙程 | 摄影:方磊)
《珍物》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