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博物馆日:要带孩子参观人类历史的阴暗面吗?
第41个国际博物馆日,这一天世界各地博物馆都将举办各种宣传、纪念活动,庆祝自己的节日,让更多的人了解博物馆,更好地发挥博物馆的社会功能。对于孩子而言,博物馆是探索与学习人文艺术、历史自然的最佳课堂。然而,带孩子参观博物馆时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那些展示着人类历史阴暗面的博物馆,家长们可以带孩子去参观吗?对此,尤里卡教育创始人、缪斯博物联合创始人张晓扬有自己的看法。
(图:中国国家博物馆里,一群学生认真参观)
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我很喜欢:“博物馆与有争议的历史:博物馆讲述难以言说的历史”。我和团队做儿童博物馆课程已经两年了,遇到了不少相关案例,也该梳理下自己关于这个话题的思路了。
我在电脑里搜索了下关键词“战争”,出现了352个文档,如果搜索“奴隶”,略少些,也会有77个文档。它们是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博物馆的教学策划、教师笔记、踩点记录等不同类型的文档,我们给孩子写的成长报告里也会出现“战争”,因为我们在其中记录了晚间会时孩子对战争的质疑、理解,和表达。
战争这个话题,只要带孩子去看人文历史类博物馆就几乎无法避免,哪怕自然博物馆里也有蛛丝马迹展示着人类曾经对其他物种发起的“侵略战争”。而但凡涉及美国和欧洲的历史,奴隶贸易也是绕不开的,尽管那些国家有时自己都不太愿意提及。
儿童是怎样的一个群体?
相对成年人而言,孩子其实是有“精神洁癖”的。现在很多孩子在充满爱的氛围里长大,这些不缺爱、不吝表达爱的孩子,对不公平、没有爱、仇恨、杀戮比大人更敏感。比如,无论在南京市博举办的海上丝绸之路特展,还是故宫里的阿富汗展,当我们在带孩子们看象牙制品时,都会遇到孩子问,“拿象牙做装饰品,大象不疼吗?”我还真没在展馆现场听成年人这么互相探讨过象牙制品合法性的问题。
触发孩子情绪的点和成年人不完全相同。博物馆里,成年人能感受到的“不可言说”和孩子们能感受到的悲伤、恐惧、愤怒,有交集,却不同。从话题上说,战争、奴隶贸易等话题,孩子和成年人一样可以共情。但类似LGBT这样的话题,绝大部分孩子无法共情,也有权利不知道。而对于可以理解的话题,很多孩子会因为缺少相关历史背景知识、以及更加敏感的心灵,往往比大人感受到更多的悲伤和恐惧,尤其是看到残忍照片和视频之后。
(2017年国际博物馆日海报)
同时,现在的孩子,尤其是经常被父母带着去博物馆的那些,又往往具备了较多的阅读经历,思考能力也不容小觑。
上周日晚上,我约了几个熟悉的孩子开了个在线视频会议,和他们探讨“博物馆里那些不怎么让人开心的展品”。简单暖场后,等其中一个小姑娘赶走了一位乱入镜头的喵星人,我们就直切主题了。(下文中引号里的都是孩子们的原话。)
我的问题一问出去,首先得到的回答来自一个三年级女孩子(简称M),最让她感到不开心的是自博馆里的动物标本。她觉得把动物做成标本很残忍。话题随着第二个发言的五年级男生(简称C)回到了历史人文领域。他说,“其实我也不算愤青,但我在圆明园却感到了愤慨。那里曾经精致而辉煌,但却被一把火烧为灰烬。我只能一边看着断壁残垣,一边去想象当时的景象。”我于是推荐他去看看清华大学郭黛姮教授带着团队做的“数字圆明园”项目。
(圆明园遗址)
前五分钟的还算平和,但随着另两个三年级女孩(简称S和Y)的发言,争论开始了。她们谈到了在香港历史博物馆里看到的鸦片战争相关展品。她们觉得很愤怒,因为自己国家的国土被人侵占了。但男生C却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觉得,香港被当做殖民地这件事客观上给香港带来了秩序良好的繁荣景象,而且还让当时的年轻人有机会接受不同的思想。这让S和Y猛按举手按钮,想要和他争辩。
这不仅让我想起曾经和一位语文老师的聊天。她说,现在的孩子,如果从小“喂养”人文历史书籍,到了高年级,他们便会很辩证的看问题,比如他们认为别人冲你发起战争你一定要顽强抵抗,被侵略的民族会受到战争的极大伤害,但他们也会认为,历史上的战争客观上促进了文化的传播和民族的融合。那么,这平衡点在哪儿找呢?
当我们后来谈到了南京大屠杀时,C又发言了。他说:“我不是个民族主义者,但我强烈反对所有对生命权利的伤害。”我进一步追问:“你刚才不是说香港被英国占据,你没那么愤慨吗?”他说,“对……”经过一番解释,我明白了,原来11岁的他给自己找到的平衡点,是“是否了剥夺他人的生命”,而不是“是否占领了他人的国土”。(大家先不要抨击,因为和大人一样,孩子的观点如有偏颇,那一定是受阅历所限。)
相比较而言,S和Y也在寻找平衡点,但思维方式还更像是孩子们之间的争论。比如,S觉得鸦片战争是历史的必然(“中国那时候那么弱,肯定是要被欺负的啊”),但西方人耻笑中国人是东亚病夫,这一点她表示不能接受:“鸦片本来就是你卖给我们的,凭什么还要来耻笑我们?!”她俨然将自己代入了一种受欺负、很委屈的角色里。
千万别小看了孩子的理解能力。但每个人的视野都是从手边的棒棒糖、家门口的小虫子、小区里的哥哥姐姐、学校里的好看老师,逐步扩展到所在的城市,再到其他城市和国家以及其他历史时期的。这其中的关键,是不断喂养精神食粮,并且敏感的发现小朋友的困惑和兴趣,在“饥饿”时给予正好的引导。
上周六,我在上海博物馆给一群4到6岁的小朋友上课,从青铜馆出来后,老师问:“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些神奇的青铜器可以保存至今,穿越好几千年来和我们见面吗?”一个4岁多的小朋友说:“因为小朋友没有去随便碰它。”老师期待的解题方向是讨论青铜器比字画更容易保存,但小朋友不买账,因为他的世界里还只有幼儿园和早教班的小朋友,以及进展厅之前老师多次嘱咐的参观规则之“不要总用手摸展柜的玻璃哦,因为那样会留下汗渍”。但如果这时你和小朋友们说,青铜器并不是一开始就舒舒服服的躺在博物馆的展柜里的,它们曾经历迁徙、战争、自然灾害等各种状况。他们就会很容易接受。
(博物馆里的青铜器)
如何来和孩子在博物馆里说这些人类历史中的阴暗面?
呈现形式和规划适龄路线很重要。漫画和戏说的形式,会很大程度削弱残酷历史的真实感,比如腐国重口味的Horrible History里,杀人砍头下毒药,看起来都像是卡通片;而一些博物馆精心策划和制作的路线和体验,会刻意避开残忍和血腥的场面,比如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United State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就策划了一个“Daniel’s Story”来为小学四年级和以上的孩子讲述这段历史里的故事——是讲故事,而不是对历史的深度剖析。我们在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里也策划了一节课,叫做《贝蒂的世界大冒险》,讲一个小女孩逃难来到上海,在这里长大、遇见爱人、披上婚纱的故事。
一些博物馆不仅给出了建议参观年龄和适龄路线,更是(曾经)直接限制某个年龄之下的孩子参观。比如,2013年和之前的诸多旅游攻略说,非常看重信仰传承的犹太民族,对于世界大屠杀纪念中心(Yad Vashem World Holocaust Remembrance Center)中的世界大屠杀博物馆(World Holocaust Museum)给出了年龄限制:10岁以下不得入场参观。但在Yad Vashem的官网上现在却找不到这条限制了(至少我没翻出来……),其他国家的大屠杀纪念馆的官网上多次出现“不推荐10岁以下儿童参观”这样的字眼。我再搜了搜,发现曾经有些游客抗议年龄限制,比如一个来自澳洲的游客说,“去一趟以色列很难,你这样做年龄限制,如何让我们把孩子留在酒店呢?在澳洲这就叫伪善。当然我不针对任何人。”要不要带孩子看有争议的历史,也是个很有争议的话题。这争议不光是要不要继续给难得来一次的旅行者带来了不便和不快,还有很多其他考量,比如我国,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是被当做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不少10岁以下的南京孩子去过。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从教育规律的角度来看,我们需要循序渐进。我比较反对带年龄较小的孩子去博物馆里直面残酷场面的影像资料,因为我们需要有能力不让这些历史成为情感发展和思维发展的障碍。共情能力是必须的,这点孩子们一点儿都不缺;而对历史大致背景的知晓,会让我们知道,这是人类曾经走的岔路,这个世界绝大部分人,无论权力大小,都希望避免残酷事件的再次发生,我们不会因为看了残忍景象就轻易扼杀内心对未来美好的愿望。但孩子不同,如果真有人去做研究,兴许会发现,过早接触人类历史残忍一面而没有成年人跟进引导的孩子,会更难对同样历史事件建立一个更深刻全面的理解。
博物馆探访和阅读是很好的搭配,它们都需要按照孩子的发展循序渐进。就阅读而言,比如,一二年级可以开始看《欧先生的大提琴》等绘本,三四年级开始看《战马》、《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等隐晦表达残酷结局、画面相对温暖的绘本;接着开始类似《哈利·波特》、《魔戒》等小说,它们在孩子能理解的情感和故事脉络中以比较成熟的手法杂糅战争、死亡等元素;然后,会开始读一些真正有挑战的作品,比如现在有的高年级孩子就开始读《三体》、《明朝那些事儿》、《北京折叠》等。而去博物馆也是如此。人文历史类博物馆该成为一个反复去的探索场景。学前儿童去,看的是古人生活和现代人生活的异同;一二年级孩子去,开始钻研一座城市文化习俗和自然地理之间的关系;三四年级孩子去,开始探索战争、英雄(枭雄)等重大历史人物和事件;五六年级孩子去,就应该能够形成自己的理解和观点了。
为什么要让孩子们了解这些历史?
带孩子看这类内容很麻烦,那为什么还要带他们去呢?
首先,有“需求”。如果你搜索战争相关绘本,会发现很多网站都转载过不同版本的“帮助孩子更好了解战争”的绘本清单,《大卫之星》、《穿条纹睡衣的男孩》、《欧先生的大提琴》等描述战争伤害的绘本反复出现,这应该可以说明家长们也在寻找这类精神食粮。
家长们、尤其是重视教育、愿意投入的家庭大都可以接受这个观点:关注时事、学习历史会让孩子具有更广博的心胸,树立更坚定的学习信念。而广博心胸、坚定信念的培养也是有成长关键期的。一位私立小学的语文老师告诉我,根据她十几年的教学经验,如果三、四年级不带孩子多读有深度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不去引导他们拓展视野,“天赋再好的孩子到了高年级(也会和同龄人相比之下)显得眼界狭窄,因为视野和理解力是难以速成的。”(眼界狭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作文写不好、文学常识全靠背……)
同时,有效果。又来说语文老师们给我提供的案例了。有少数家长在孩子低中年级时明确拒绝给孩子读战争相关的内容,哪怕是课文,更别提博物馆。而这些孩子到了高年级“便开始自觉拒绝所有不是大团圆结局和描写不美好现实情节的文学作品”,但高年级的写作和理解要求陡然增加,家长这时想起来给孩子补课“现实主义”,却发现为时已晚……
(犹太大屠杀纪念博物馆)
那些从小接受相对丰富教育的孩子到了敏感的中学时期,很多人也会被类似“我的一生被三种简单而又无比强烈的激情所控制: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难以抑制的怜悯”这样的文字而深深打动,开始探索人类曾经有过的创伤和做过的斗争。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最终会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还是有少数人会在成年后,可以为比自我更大些的目标而努力。
写到这里,想岔开一笔。
如果进一步往下想,确实,有些孩子会因为视野的扩大和思想的深化,而更理解这个世界,从而更具备领导力和野心;但有些孩子,可能从未有机会走进博物馆,他们在成年后,很可能就是“不可言说历史”的一部分,比如成为流动儿童远在天边的父母。
我们团队一直在做公益课程,服务对象是小贩、清洁工、保姆等人们的子女。尽管我们的数据没什么统计学意义,但根据观察,在这些孩子中,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一旦走进博物馆,好奇心和参与度和“好家庭”的孩子相差无几,倒是四五年级和更大的孩子,眼里的好奇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
如果博物馆可以让这部分孩子持续的走进博物馆,他们的未来会不会不同?美国不少博物馆教育项目的影像展示中,都会出现黑人孩子。这应该已经是一种正确了吧。这些孩子得到的,如果只是强心剂一般的一年一次的empowerment,恐怕……啊,这又是另一个很大的话题了,关于博物馆学习的有效性……先不扯开了。
最后,回答孩子的那个问题:“拿象牙做装饰品,大象不疼吗?
孩子们,我们把更多的期待和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所以我会这样告诉你,在一些国际公约的坚持下,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意识到,生命是平等的;越来越少的人在佩戴象牙制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