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杨宪益的英译《红楼梦》
■黄福海
在从事汉诗英译的国人当中,杨宪益可能真的是最好的。杨宪益的英译之所以好,除了他有在英国留学的经历以及对多国文学的深刻感悟之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他在翻译过程中,如果吃不准某种译法是否地道,他可以随口问坐在他右手边的戴乃迭女士。
一般认为,杨宪益最大的翻译成就是他的《红楼梦》英译。关于杨宪益的《红楼梦》翻译艺术,冯庆华主编的《红译艺谈》一书,尤其是其中罗平对“红诗”英译的三个章节论述已经相当全面,我在这里只是想补充几条。
有些专家在谈到《红楼梦》的英译本时,声称在西方社会,大卫·霍克斯译本接受度高,杨译本接受度低。这导致国内一些不知情的人认为杨译本差,霍译本好。这种看法是片面的。其实,英美读者出于对自己熟悉的出版社的偏爱,很自然地就会选择非常著名的企鹅出版社的霍译本,而不是中国的外文出版社的杨译本。在做统计工作时需要以不同的参数来计算。由于翻译策略上的差异,即使杨译本不如霍译本好,那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坏,而是两个优秀译本之间的差异。
刘朝晖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对学生进行过抽样调查,分析他们对《红楼梦》杨、霍两个英译本的接受情况。结果显示两个译本在总体上各有千秋。杨译本偏向于直译,具有文化内涵的词语,在霍译本里被淡化或者转化,在杨译本里都照直译出,所以整体上杨译本的词汇量比霍译本要大很多。而霍译本文字流畅,有明显的阅读快感,但他喜欢使用长句,不太适合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
我见过两本美国出版的专著,其中提及有关霍译本和杨译本在美国读者中的评价。一是威廉·倪豪士教授的《中国古典文学手册》,印第安纳大学1986年出版。这本书称赞杨译《红楼梦》是“完整而准确的”,同时称赞霍译《红楼梦》是“精致的”,认为两个译本同样优秀。另一本是玛格丽特·贝利教授的《中国古典小说:英语书目笺注》,加兰出版公司1988年出版。这本书称赞杨译《红楼梦》:“根据各地的读者反馈,杨译本和霍译本都具有很高的价值……学生的评价认为,有时他们更喜欢杨译本,因为它是更加感人的、同情的、贴切的。”书中还称赞杨译本“在某些方面略胜一筹,如对诗歌的翻译、私密对话的呈现,以及一些描写悲哀、感人的章节。”
这两位作者都是在美国研究《红楼梦》或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教授,他们亲自从事研究,或者与学生直接接触,对杨译本是否被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学生接受,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是第一手资料,所以也最为可靠。他们认为杨译本与霍译本同样优秀,霍译本有其明显的优势,但在某些方面杨译本略胜于霍译本。
贝利教授引述其学生的说法,确实是有根据的。就拿《红楼梦》中《葬花辞》这首诗的英译来说,霍译本和杨译本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英国传统诗歌中抑扬格五音步的格律诗体进行翻译,而且霍译本在这方面做得更加严格,在形式上更加完美。这决不是偶然的。霍克斯和杨宪益在英文诗歌方面都具有深厚的修养,他们在“化解”原诗上面做足了功夫,两种译本的区别只是一个老成稳重一点,一个云淡风轻一点。
在翻译活动中,翻译的底本也会部分地决定一个译本的好坏。杨译本和霍译本都在各自的译序中说明了他们对版本的选择,也明言自己参照过其他版本,并作过一些调整。霍译本基本依据1957年出版、1972年之后大量再版的程乙本,而杨译本基本依据1958年《八十回校本》的脂评本(后四十回则依据程高本)。前者是高鹗、程伟元根据当时的意识形态作过大量改动的版本,虽然一度十分流行,但与曹雪芹的本意相去甚远,艺术上也略逊一筹,而后者更加接近于曹雪芹的原本。
我们在赞扬霍译本的文字流畅,包括他如何巧妙地将具有中国文化内涵的文字转化为西方文化可以接受的文字时,往往很少想到经典文学作品的翻译,并不只是一个迁就当下读者的权宜之计,它应当是一个长远的文化交流活动的组成部分。在我们指责杨译本过多地将具有中国文化内涵的文字加以直译的时候,我们或许应该想到,译者固然需要考虑到读者已有的知识储备,同时也应该期待读者具有接纳外来文化的宽容。杨译本注重直译,读者可能一时不太懂得某种花草、某类颜色、某个意象在中国文化中的内涵,但随着文化交流的深入,未来的英语读者会越来越发现杨译本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