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照宁:行走在打捞历史的苦旅中
▲鲁照宁捐赠南京抗日航空烈士鲁美音执行最后一次飞行任务的“重庆号”飞机模型(摄:叶志明)
【导读】“南京,我又来了。”回到曾经生活了16年的这座城市,鲁照宁总有这样的感慨。
初冬时节,标志性的梧桐树枯黄的叶子洒落在宽阔的大街、古老的小巷,一切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对少小离家的游子而言,梧桐树、明城墙和盐水鸭,是化不开的浓浓乡愁。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老家了,但是鲁照宁记得,这是他2000年以来第16次回来。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从那一年的初冬,也是这个季节,每一次踏上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心里总是装着一份沉甸甸的悲痛和伤感,每一次总是和城西江东门的那座纪念馆息息相关,每一次总绕不开80年前发生的那一幕黑暗血腥的历史。
数不清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捐赠了多少文物史料,但是每次回来,他的行李箱中总是夹带着不少文物史料。据纪念馆方面最新的披露说,13年,13次,鲁照宁向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共捐赠2300多件(套)有价值的文物史料,其中164件(套)为国家珍贵文物,60多件(套)为国家一级文物。在第四个国家公祭日到来之际,美籍华人鲁照宁第14次捐赠,将与他父亲一起捐赠70多件(套)珍贵的文物史料。
▲今年7月捐赠的600多件(套)文物史料(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供图)
一本书,为他推开了一扇历史之窗
鲁照宁收集捐赠南京大屠杀文物史料的举动,始于一本书——《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20年前的初冬,1997年12月,美国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英文历史著作出版,仅一个月就登上美国《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被评为年度最受读者喜爱的书籍。
不久后,在纽约联合艾迪森电力公司上班的鲁照宁读到了这本书。在了解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曾经发生过如此血腥残暴的人类浩劫的同时,他的内心被一种剧烈的悲痛深深地击中。痛苦,悲伤,震惊,耻辱,无法用词语形容他内心的苦楚。遥远的东方,大洋的彼岸,他热爱的那片故土,就此让他无法放下,无法割舍,无法忘怀。
1980年5月,鲁照宁随父母移居美国。同行的一家三代6口人,上有八十高龄的奶奶,下有一弟一妹。弟弟13岁,小妹刚7岁。他自己中断了在人民中学(即现在的汇文中学)的学业,告别了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少年不识愁滋味,懵懵懂懂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美国,只知道自己的二姑奶奶、姑妈、伯父等许多亲戚在美国。
16岁的他,对自己生活的城市还很不了解,对这座城市的历史知之甚少。来到美国,亦学亦工的鲁照宁尝遍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每逢中国抗战纪念日,纽约的华文报刊总会刊登一些回顾历史的纪念文章,而“南京”“大屠杀”是两个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词汇。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多看上几眼,总会买几份报刊回家慢慢地阅读。大洋的阻隔拉远了空间的距离,但是心理上,他与那座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距离越来越近了。2000年,千年之交的那一年,他读到了张纯如的这本书。他知道张纯如出生在美国,祖籍也是江苏,在南京北面约200公里的淮安。那本书,为鲁照宁打开了一扇历史的窗户,他对自己生活过的城市曾经遭受的苦难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当年年底,2000年12月,一个偶然的聚会,他回到南京。他提出要到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去看一看,但因为行程太过紧张,他与近在咫尺的纪念馆擦肩而过。
两年后,2002年7月,他再度回到南京,首次进入了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他看到了展厅里展出的一些图片和实物。这些图片和实物,以及配文的描述,给他心灵带来的震撼和冲击是难以名状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悲愤,深深的耻辱,还有内心的愧疚。为什么我们的民族会遭受如此巨大的苦难?为什么日本有那么多人不承认这段历史,百般抵赖扭曲掩盖?为什么自己曾对这场人间浩劫几乎一无所知,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说:“看到当时的纪念馆里展出的实物还比较少,我觉得应该利用自己在海外的便利,寻找更多有价值的历史材料;日本不是一直不承认有南京大屠杀吗,那我就去找来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两年后的2004年3月,再次返回家乡时,他向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捐赠了张纯如的这本英文原版书,和另一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英文书。这是鲁照宁向纪念馆第一次捐赠。他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张照片,领他开启了一趟孤独之旅
鲁照宁开始了一趟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探寻之旅、打捞之旅,至今没有停歇前行的脚步。在这已经不短的旅途中,有一张照片,每每浮现在他的眼前,就深深刺痛他内心最神圣的那一处心弦。
▲1938年1月3日的德文报纸,报道1937年12月17日日军南京入城式,美国凯斯通(基石)新闻图片社原版照片
这张被称为“头颅抽烟照”的图片,画面中一个中国男子的头颅被残忍地挂在铁丝网上,额头上依稀可见斑斑血迹,嘴中还被恶作剧地塞入半支香烟。这张照片,多次出现在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展板上,成为证明日军侵入南京的著名照片之一。照片刊登于1938年1月10日发行的美国《生活周刊》。
鲁照宁首次看到这张照片,纯属一次偶然的发现。回到纽约后,他继续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16岁移居美国后,他先念高中,大学时攻读冷暖环境控制专业,1987年毕业后进入纽约联合艾迪森电力公司。起初担任技师,后来担任项目建设督察至今。他在这家公司任职已经整整30年。
▲1938年4月2日的意大利周刊,报道日军轰炸南京下关发电厂,被中国军队击中的日机在最后一次攻击后坠江
生活虽然简单如常,但不一样的是,每天他都会投入大量的时间上网查询搜索关于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文物史料。他经常泡在一些收藏拍卖网站上,打入不同的关键词进行搜索。搜索的范围,就是南京,大屠杀,进而延伸至中国,抗日战争。用得最多的关键词就是“南京”,以及“南京”英语词组的不同拼法,NANJING,NANKING,NANPING。每天在上千个信息中过滤查询,看到觉得有价值的拍品,他就会参与网上竞拍。渐渐地,他慢慢摸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一般的竞价当然是随行就市。有时他会标一个心理可以承受的价格,挂在那里,按照圈里的说法,叫“挂篮子”;半夜挂上去,第二天一早见分晓。有时,看到特别珍贵的物件,志在必得的他会突破之前自己设定的“底线”,杀出一个“天价”,直接“封顶”。有时,遇到特别“强悍”的对手,竞价过程形成激烈的“拉锯战”,要经过几十个回合,那最后的成交价真是高得离谱。
▲上海中国周刊发行的《日本侵华战争日记(半年刊)》五本合订本(1937/7/7-1939/12/31)
那天,他在卢森堡的一个网站上意外搜索到一本美国《生活杂志》,发行的时间正是南京沦陷的四个星期后。这本原版杂志里,有一篇关于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的报道,4幅画面令人震惊的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头颅抽烟照”。他第一念头,就是一定要拿到。浏览搜寻了这么多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照片,他也是从来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他觉得这期杂志、这张照片很少见。
按照鲁照宁自己的说法,他仅仅是一个搜索者、打捞者,历史证据的搜索者、打捞者。但是长期以来,在某一个历史领域搜索打捞,日积月累,他已经具备了分析研究的能力。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什么都新鲜,后来慢慢地,他专门关注那些稀少的,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或者具有个人明显标志、不可复制的物件。这本杂志、这张照片就是属于这个范畴。
这本杂志购买于10年前,2007年3月他捐赠给了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后来,这张照片出现在大屠杀70周年展览的展板上。纪念馆原馆长朱成山看到这张照片时很吃惊,对这本杂志和这张照片的史料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完全可以用“珍贵”来形容。他说,这张照片自己之前没有见到过。另一张图片,画面上南京城尸横遍野。图片说明上写着:士兵与平民被50个一捆地捆起来处决。朱成山认为,一家第三国有公信力的媒体客观公正报道日军在南京残暴杀害平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的罪行,可以说是历史的明证,铁证如山。
▲1940年发行的书籍《士兵的日记———一万英里的战场》。图为1938年12月10日,一名受伤的侵华士兵口述南京大屠杀的经历
这十几年来,鲁照宁简单生活中的几乎每一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浏览网页、搜寻史料。他说,大概每天4个小时左右。有的时候,在旅行的路上,在吃饭的间隙,他会通过手机上网,浏览、搜索,甚至竞拍。可以说,除了基本的吃饭、睡觉,乘车、上班,加班、聚会,出差、旅行,他把几乎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都用在了对于南京大屠杀史料文物的搜寻打捞上。
在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之河中搜寻打捞,鲁照宁常常遭受多重的心理折磨与灵魂煎熬。有时,因为一次偶尔的疏忽,与一件珍贵的史料失之交臂,他会非常失落,内心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守在电脑旁,为什么刚跑开了去看电视,为什么不睡得再晚一些、再等一等。渐渐地,他竞价的心理底线屡屡被突破。
他说:“看到关于南京的、大屠杀的,进而关于中国的、抗战的、日本侵华的一些珍贵史料,我常常是没有底线的。”有时,通过剧烈竞价最后获得的这些拍品,让他经历了更加巨大的心灵打击。这些珍贵史料邮寄到家,他轻轻地打开外包装,直面这些史料所包含的民族苦难,痛彻心腑的他常常泪流满面。
鲁照宁是执着的。他认准的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做到极致;他认准的一条道,就一定要走下去,义无反顾。他说,随着时间的流逝,珍贵的史料越来越少,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至于为什么要做,花费那么多的金钱有什么好处,为什么是芸芸众生中的他,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打捞这些片鳞碎甲有多大的分量,他没去多想。他说:“有比无重要,多比少重要;有就是重要;总要有人来做的,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前,在一次浏览搜寻中,他发现了《生活周刊》这张“头颅抽烟照”的原版存档图片。他毫不犹豫,不惜一切代价竞拍得手。今年7月,“七七”全面抗战爆发80周年前夕,他特意回到南京,亲手将这张历史照片,连同另外600多件文物史料,交给了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张建军。
一枚纪念章,揭开了一段家族历史
鲁照宁在历史之河中打捞搜索,起初是孤独的。所有的事情,他独自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悲伤,他独自一个人来承受。家人慢慢知道了他在做的事,一开始表示担心和反对。
家人的担心可以理解。他们觉得,这应是国家层面的大事,至少应是博物馆、纪念馆等组织和部门出面,比一个人单打独斗更有成效更有力量。虽然工作和收入挺稳定的,但毕竟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偶尔为之尚可,长此以往难以为继啊!
他完全是“自带干粮”独自上路的。这十几年的十几次捐赠,2300多件(套)史料物品,他是自费购买,自费往来,无偿捐赠。花了多少钱,他没有好好算过。他说,除了日常的开销,这些年所挣的薪水,差不多都投在这方面了。
他所拍得的物品,既是历史的,也是商业的,在收藏意识日益凸显的当下,很多捐赠的物品价值飙涨。他曾经捐赠的一面日本国旗,有收藏界专家说,其价格已经比10年前购买时涨了至少10倍。这面日本国旗上写满了一名日军士兵攻占中国多座城市的时间,有南京入城、徐州入城、枣庄入城、河间入城、交河入城、张家口入城等。这个士兵在1937-1939年参加了很多侵占中国的战役及入城仪式。有朋友问他,当初拍得这面旗帜时花了多少钱,他停顿片刻,淡淡地说:天价。
转变出现几年前。有一次他又悄悄地回国内捐赠,在国内的舅妈看到了电视新闻的报道,告诉了在美国的父母。父母渐渐地改变了看法,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后来的无语、默许,到慢慢地理解、支持。而真正的转折,出现在两年前,父亲获得了当时台湾地区领导人为祖父颁发的一枚纪念章。
正是这枚小小的纪念章,揭开了鲁家一个家族封尘几十年的一段历史。从这枚纪念章,他知道了自己的祖父,以及曾祖父、曾祖母、姑奶奶等等许多与南京,与南京大屠杀,与中国抗战有关的往事。对于南京和中国过往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而言,他的先辈是受难者、见证者、战斗者,现在的他是历史的回顾者、探寻者、打捞者。他与先人在这段历史上意外的相遇,难道不正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巧妙安排?
曾祖父鲁士清,是一位基督教长老,任职于南京新街口汉中堂。他育有三子三女,长子鲁葆如,也就是鲁照宁的祖父,是一位有机化学教授,著有《实用农艺化学》《应用化学》等著作,后投笔从戎,抗战前期就职于香港书局,任国民党军队少校,1941年被叛徒出卖,在香港被日本特务枪杀。这枚抗战胜利纪念章就是于2015年7月,颁发给鲁葆如的。纪念章证明书写道:鲁葆如先生曾参加对日抗战,牺牲奉献,功在国家,特颁发抗战胜利纪念章一座,以昭尊崇。
鲁家在抗战中另一位牺牲者鲁美音,是鲁照宁的三姑奶奶,曾祖父的幼女,祖父的三妹。她毕业于金陵女子学院,后在燕京大学读预修,进协和医学院护士专业毕业,成为我国第一代航空护士。航空护士,就是航空乘务员。之所以称为航空护士,是因为当时招收航空乘务员,招聘的条件之一就是护士学校毕业,需要有医学护理方面的学识和能力。1938年,鲁美音应滇缅公路局邀请,前往抗战前线的云南保山,担任芒市一家医院的护士长。这期间,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滇缅公路局的一位工程师,结婚后不久,她随调动工作的丈夫一起去了四川,1940年初考入中国航空公司担任航空护士。
爱好写作的鲁美音当年10月递交辞呈,计划专心投入文学创作。不料,辞职报告被批准后,她又接到了临时的飞行任务。怀有身孕的她本可以推掉这次飞行任务,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二姐劝她不要去了,而她告别二姐,毅然登上了执行任务的“重庆号”飞机。飞行途中,遭遇日机袭击,他们在一片农田迫降后被5架日机围攻猎杀,机长被炮弹击中当场身亡,最后一个离开的鲁美音在日机一阵猛烈的扫射后倒在血泊中,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机上14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中有9人遇难。据知情人追述,乘客里有一名婴儿,是为抢救孩子,鲁美音才最后一个离开机舱,牺牲时年仅26岁。
曾祖父鲁士清撰文《忆亡女美音》一文写道:为人而死,重于泰山,为己而死,轻于鸿毛。余女美音之死,虽不重于泰山,总算死得其所了!
今天的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的纪念碑,有这样一行字:鲁美音(女),江苏南京,1914年-1940年10月29日。她是镌刻在纪念碑名录上4296名中外抗日航空烈士中唯一的一位女性。
除了两位抗战烈士,鲁家还有两人在日军侵占南京期间遇难。祖父的大弟,鲁照宁的二爷爷,南京大屠杀期间在中山路的家中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鲁照宁的曾祖母,一位传统的小脚女人,一次从汉中路到鼓楼送信,在中山路上遇一马车,因日军军车横冲直撞呼啸而过,马受惊,遭马车撞压罹难。
鲁照宁的父亲鲁振国,于南京沦陷后不久的1938年1月出生在南京郊区溧水。老人家以前对家族的历史谈得很少,现在常常会拿出这枚小小的纪念章,翻出一些老照片,讲述家族和前辈一个世纪来的一些往事。那些曾经零碎的片段,在老人的讲述中,在鲁照宁进一步的探寻打捞中,像电影蒙太奇般一幕幕串联在一起。
与善同行,心存至善。这位美籍华人的善举,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认可。鲁照宁说,家人现在对他也是非常理解和支持,父母为儿子所做的感到骄傲。母亲还悄悄地提起,购买这些史料非常昂贵,如需要,她的退休金可以拿出一部分。他安慰母亲,心意领了,自己的资金还算够用。
这次,鲁照宁陪同父母一起回宁,专程来到紫金山北麓的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拜谒三姑奶奶鲁美音,并再次向纪念馆捐赠有关中国航空抗战的文物史料。之前,鲁照宁已两次向该纪念馆捐赠。之后,他们还要向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捐赠七八十件(套)文物史料,最重要的是,他们将把这枚纪念章捐赠给纪念馆。父子同捐,也是鲁照宁十数年来捐赠壮举的一段佳话。他说,我们的捐赠,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有更多的史料还原证明那段人类黑暗恐怖的悲剧,希望大家铭记历史,珍爱和平。
在为南京大屠杀历史打捞的同时,他还发现了许多其他的中国抗战、日军侵华的文物和史料,包括淞沪会战、上海抗战的内容,希望来年有机会捐赠给上海的有关纪念馆、博物馆。民族记忆,家国情怀,这位爱国义士打捞历史之旅继续着,他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