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叫他“宋代表”
家门口这个小花园是周围居民们来此地锻炼的要地。大爷们喜欢单个在各种运动器械上忙碌。大妈们则喜欢团在一起活动筋骨。下午四点许,我们这个妇女圈就聚在一棵老柳树周围挥胳膊动腿,做健身操。老柳树下有一只能晃动的钢板椅,常见坐着一个模样六十出头神情忧郁的男人。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老宋。我们做操,他有时就呆呆地望着我们。女士们邀请他一起做,他勉强露出笑容,摇摇头。
大家见他脸色不好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问他身体情况,他说整天头晕心慌浑身不舒服,各种检查都做过,但也没查出啥大毛病,现正在吃中药。
和他有些熟了之后,知道他是上世纪六九届初中生,一片红插队到了江西,后来被推荐进了一所大学,学的是地质专业,毕业后就留在当地从事采矿和矿质鉴别工作,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前是科级干部。他说在那个小地方,单位里一个科长说话是很有些权威的。退休后他就携妻子回到出生地上海定居。唯一的儿子前些年高考到上海,毕业后留在上海结婚生子,同家境殷实的丈人家住在一起,与现在近郊的父母家离得远,一年来不了几次。
老宋的妻子是江西当地人。有一次我们正锻炼时,见一位身穿华美裙装的女士匆匆从花园小径路过,看了大家两眼。有认识的大妈叫了起来:那不是老宋的太太么? 呀! 大家惊奇得很,这女子的面容五十不到模样,而身材却像少女般窈窕,可老宋说他老婆只小了他两岁。老宋众人面前称太太老太婆的,现在见到众人如此惊讶和欣赏他的妻子,他的脸有点红了,神情却是愉悦的。
老宋告诉大家,他的老太婆到了上海后就一直折腾,她有点文艺细胞,没事就在电脑上打开视频跟着学跳舞,不到两年,各种时尚流行舞都已熟稔,后来居然还能自己编舞。现在社区文艺活动盛行,跳舞更甚,缺的是老师。这样宋太太就成了各个社区争相邀请的舞蹈教练,天天早出晚归。有时晚上到家匆匆扒了几口饭,还要赶去夜间排练,带队参加什么什么演出,什么什么竞赛。老宋说老太婆现在吃香了,忙得快要找不到家了。
这样,大家开始明白,老宋和他妻子现在的精神和体力状态,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他的寂寞也是他妻子前进的脚步甩给他的。女士们劝他,你也跟着太太一起去活动活动,她在台上演出,你在下面看看也是开心的。老宋听了,撇撇嘴说,她人来疯,我才不跟着她呢。
有天晚上我在路上恰好碰到了宋太太,同路回家,闲谈中说起老宋的病。他太太快人快语:他呀,思想病,退休了没事干了,闲出病来了,加上更年期,脑筋也坏了,一天到晚像谁欠他的样子,我若天天在家看他这副模样,不也要出毛病嘞……
大妈们背后议论,老宋妻子太强,老宋太弱,阴阳就不和了。人容易同情弱者,再说老宋到底过去走南闯北,见识还是蛮多的,所以大家对他总体是同情,交谈时倒也不失应有的尊重。想想看,一个人工作了几十年,老了远离了熟悉的环境,到了此地儿孙又不在身旁,妻子又顾不上家,大白天家里也没个说话的人,这身上即使有三分病,加上心情不畅,岂不变成了七分?
老宋为他的头晕心慌不见好而忧心忡忡。他在一家著名的中医门诊部里,由看普通专家发展到看特需门诊,然而也不见有多少效果。有一次他告诉我们,他决定要另外换专家了。他在医院专家介绍广告栏里仔细比较各位专家的特点,最后还是吃不准该换哪位,于是就去各个专家诊室当面察看医生。恰此时看到有位跛脚老专家一瘸一拐进了诊室,他立马决定下次就挂此人的号。他对我们的解释是,这位专家是残疾人,残疾人自己有痛苦,一定对病人的痛苦也会感同身受,所以治疗起来也许会比较精心。这样书生气的解释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然而换了这位专家,他的头晕心慌还是依旧,依然忧心忡忡担心自己的身体。大妈们劝他,既然换了这么多医生,吃了这么多药也不见好,那就干脆不吃了,况且是药三分毒呢,你就放开心情不去多想毛病,跟着我们一起做操活动,做不动了,歇一歇再做。
老宋觉得大家的劝说也不乏道理,终于横下心断了药,参加了我们的做操活动,成了这支娘子军里唯一的男士。大伙笑说,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党代表!此后“宋代表”就叫开了。大家觉得老宋这种情况还需要有人和他多说话,所以老宋一到,大家心有默契,围着他说说笑笑,讲些大小新闻,趣闻,以及听来的一些笑话,或者请教他一些问题,来分散他对身体病痛的注意力。
大妈们是很有活力的,渐渐不满足比较简单的保健操了,希望能增加项目跳跳舞,这回老宋自告奋勇,说回去和老太婆商量一下,让她来教我们跳舞。老宋太太还算给丈夫面子,帮助我们下载了舞蹈曲子,抽空来了几次,教会了大家几样健身舞。
老宋自从扔掉了药罐头,跟着我们一起动胳膊动腿后,确实精气神两样了,脸色也红润起来,也不常谈论身上的病了。大家问他,现在是否头晕心慌好点了,他说,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时,确实感觉不到头晕心慌了。
渐渐活泼起来的老宋,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就和我们聊他过去地质队采矿的事。说起那时他面对的都是了不起的宝贝,随便一小块,用现在的行情估计,都是价值上千万甚至上亿的人民币,大家听得一愣一愣。有人说笑,你那时随便拿一块,今天就不用住在这六层楼的一室半了。老宋严肃地说,那怎么可以,那时就是工作,这种念头一丁点都不会有的。
老宋对周围的事物也开始关心起来,有邻居被楼上扔下的烟蒂点着了晾晒的棉花胎,引起失火,他也主动出场帮着联系居委会和物业,并提出防范建议。后来正逢小区选新一届的业主代表,居民们就把他选上了。老宋笑说我不行我老了,大伙说你本来就是宋代表么,怎么可以不当代表呢!
上个月,老宋一连几天都没来小花园报到,老宋的邻居告诉大家,老宋管了闲事,把腰扭伤了。
那天上午老宋照例去菜场买菜。快到菜场处,见一堆人围着看一个男人打女人,女的倒在地上哭泣哀嚎,男人仍不停施暴。老宋走近看到了对男人说,不能再打啦,再打要出人命的!原来这是烧饼铺的一对夫妻,女的刚从乡下来,早上卖烧饼收钱失了眼,收了一张百元假钞。老宋见男人不听劝就上前用手推挡那男人,推拉中,老宋闪了腰,当时不觉得,到家就痛得卧床了。
女士们听了此事,议论叹息后买了水果集体上门慰问老宋。到了宋家,宋太太笑嘻嘻的非常热情,忙着给大伙倒茶端水。说起老宋,太太说:呵呵,他呀,老绵羊长出犄角来了!大伙说,他不是我们娘子军的代表么,当然见不得妇女受欺负啰!宋太太听了大笑起来,眼神里有着对丈夫阳刚气和侠义心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