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唱【步步娇】,详尽地描述房间,也是为花魁女上场做铺垫。“寂静兰房尘不到,顿觉风光别”,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拘谨和不自在,所以只能用眼神和手势的专注,把眼前一尘不染的清静、精美表现出来。水袖微微地抖动,代表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一个转身正好看见一张华美的床,情不自禁,提着褶子,一步步走近,不由自主地坐到床上,所有的表演幅度不大,轻轻地,缓缓地,唱也像是自言自语。当刚坐下,眼神投出一个惊叹,感觉坐的床是那么柔软,回头见到绣枕、锦被,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一下,动作是“掏”,我用迟疑的“掏手”来传达不太敢去摸又很想摸的心情。回头看到梳妆台的镜子、胭脂,他下意识地走过去,用右手打开粉盒,猛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立即用左手捂住鼻子,像是接住那阵香味,此刻观众也会感受到满室生香的意境。
这段唱不长,也算不上名曲,但在表演上有示范和训练的价值:看实物,看虚拟物,眼神细致的观察;脚步的分量;节奏的变化;触摸时的感觉。这里大多是生活动作提炼成的舞蹈,它是有韵律、有张驰的,而不是空洞的手舞足蹈。
(二)一个晚上的等待
花魁吃得大醉而归,秦钟双目直盯住不放,犹如复制了自己一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神情。妈妈要花魁与秦钟见礼,这时男、女主人翁在这折戏中第一次四目相见,秦钟紧张地期待着, 心猛烈地跳动着,想着她会像“卖油”时那样对他笑一笑,没想到她眼睛只梢了一梢,漫不经心地说“不认识”,转身就走开了。卖油郎郑重地恭着双手的见礼动作,则“失望”地和眼神慢慢地掉下来。
没一会,花魁就倒头睡觉了。妈妈、四儿相继回房,留下他一人,看着熟睡的花魁,心里暖暖的——终于和她在一起了。
等待开始了,他会干些什么?
这是一段独角戏,要真实地刻划出秦钟细心、耐心、殷勤、体贴,这些特质是秦钟特有的。
他看到花魁半躺着,被子也抽不出来,怕她着凉,所以就拿了披风轻轻给她盖上,慢慢地放下床幔。又看到刚送来的茶水,喃喃自语“酒醉之人,醒来定然口渴”,边说边拿起衣衫的一角,一层层把它包起来,一边等待,一边将茶“保暖”。
▲饰演花魁的张静娴生活照
他终于等得有点急了,此时他唱着一段【园林好】,表现他非常想接近她;他抱着茶壶,用三个跨步,蹑手蹑脚地走近床沿,帐幔里飘出令人心醉的香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阵冲 动,改变了唱的节奏,他快步把茶壶放下,急急拉开床幔,双手正想拥抱一下,突然一个大停顿,他强压住自己的冲动,收回双手,慢慢地尘在床沿,深情地看着她。一个躺着,一个坐在身边, 这个画面延长了五六秒钟……
鼓打三更,秦钟被花魁一声“我要吐!”才恍然大悟,连忙朝房间的两侧寻找容器。脚步有点慌乱,嘴里自语“吐在哪里——?”突然看到自己的衣袖,不加思索地递到她的手中。古 人的衣袖常作口袋放东西。秦钟用衣袖让花魁呕吐,一起一伏, 看她吐得差不多了,自己解下衣衫,放在床侧。这个戏所以流传至今,花魁女能将秦钟的好处铭刻在心,最后嫁给他,起因就是这一“受吐”,这个行为打动了很多人。
吐后他又倒茶、喂水、吹茶……都是一系列的生活动作,但这时的规定情景不同,倒茶倒得非常小心,端着杯子走到床边到慎重、赶忙喂到她嘴进,不想她竟推开说“热!”他愕然退了一步,延伸了她说的“热?”用唇一试,发现果然热,连忙用口吹,用手扇,“果然热?”为自己保住水壶的温度又满意又觉抱歉,毕竟烫了她一下。他一面吹,花魁一面催“快些!”所以吹的时候,要 一边答话“来了!”节奏还不能乱,吹完再用唇试一下温度,然后端着快步走去小心地喂她……这种温存体贴,周到小心,情感真挚,有时演着真的也会打动自己。
(三)高潮对手戏
见面不平淡,这两个主人翁的“见面”是在镜子里完成的。天亮一刻,花魁女醒了,发现身上衣服没有脱,头上的衣簪也没卸,自言自语,摇摇晃晃,还没有完全酒醒的样子,去照镜子,发现镜中有一个陌生男子,这一惊把她的酒意也惊醒了。这个处理很特别,表演时两个人必须有默契,小生要走到足够近的时候,花魁才能叫“什么人?”秦钟在镜中也看到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所以答话有些结结巴巴,他们不一般的见面,表现了他们的关系很陌生。
初见面时,花魁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昨晚我吃的甚醉?”秦钟第一次听到花魁和他讲话,他有点紧张,很善意地说“不甚醉”,没想到她又问“可曾吐?”他一愣“这——”不愿出她的洋相,为她掩饰地“没有!”先有手势后有声音,把“掩饰”表现出 来。花魁又自语“我好像吐过,又吃过茶……”秦钟很高兴,不自禁地表功了一番,还开玩笑地说“敝衣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这番话把他憨厚而不木讷、风趣又有点俏皮表现出来,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就进了一大步。
花魁惊异地问起他的姓名,秦钟边回答,一边手下意识地在手掌上写着,表演时故意演得有些笨拙,以凸显他的兴奋,因为仰慕的花魁终于愿意多了解他一点了,她接着又问“做何生 意?”差点脱口而出,可讲到一半,却说不出口,手下意识地比划着……花魁逼着问“卖什么?”“卖——”“哎呀卖什么吓?”“卖卖卖油……的……”就像给挤出来一样。这样的神情、语气,很鲜明地刻划两个人身份悬殊的程度,虽然关系走近了一步,距离依然很大。
这折戏就是演两个人从那么远的差距开始走,走到最后, 能靠得很近。每一步都要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
花魁得知他是个卖油的,非但没有看不起他,却郑重地向他行了个礼,卖油郎真是受宠若惊,赶紧“扶”起,这一“扶”节奏 很快,好像一下子把她“接住”那样,表达了他内心的感动。
第一次坐下,两人坐得很远——特意拉远,为的是慢慢走近。花魁女关切地问“你怎么会来的?”这句问话,让秦钟有了梦寐以求的表白机会,他深情地,“曾在卖油时见过小娘子一面,去春在西湖岸边又得一见,从那日起,每日积银三分,直至今日,才有幸得见小娘子!”讲到最后,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为自己的真挚的爱而感动,拱着手,庆幸自己今天能当面向花魁表述了情感。
花魁果然被打动了,她招呼他坐近些,他俩将椅子往中间拖,坐到舞台前方正中间,小八字,双方的膝盖几乎要碰到,这么近的距离,在表演上带来很大刺激。而后的整段对话,他便一 直处在心跳急速的状态中……
他那么想靠近她,但是真的坐近了,又局促不安,她艳气逼人,他相形见绌。坐相及眼神都很重要:手放在膝盖上,两个膀子要架起来,形象极为憨厚;看她的眼神都有“气口”,要交代清楚。
花魁善意地劝他辛苦赚来的钱,该用在养家糊口上,他害羞地说自己还是“单身”。这个答案使她很开心,这倒可以常来,也不怕家里不和睦了,所以便问“那你下次还来么?”他激动而满足地,“幸得相亲一夜,我愿足矣,岂敢再做痴想,他日——” 她亲切地凑上去“晻——”,“不来了!”没有能力再来了。讲完站起来郑重地恭身,她也站起来喃喃地“不来了?”,两人都在自言自语、似答非答中重复着“不来了!”“不来了?”把椅子名自又拉回原处。
秦钟内心也很遗憾,不是不想来,这一霎间,他又回到低下的小贩阶层,与她所属的繁荣世界,委实相差太远了。拉椅子,把两个人的关系又拉到那么远,这里,就是戏的高潮。
天亮了,有了这短短几分钟的倾心交谈,秦钟已非常满足了。不想出门之前她叫住他,要给他二十两银子,他一把将她的手盖住,“不敢领受!”她一定要给,两人在唱段中拉扯时,她趁他不备,急把银子塞进了他的袖里,袖子一下变沉,秦钟猛回头,想再取出来还她已不合适了,只得收下,他感动得说不出话,不是因为银子,而是他再次看出,花魁如此完美的外型,内心也是这样善良、体贴。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深深地躬身答谢,她依依不舍地扶起了秦钟。然后她打开了房门,他抬脚正要跨出房门,感觉到衣角随即被她拉住,她们唱道“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边唱边拉着衣角前后摇晃起来,两人的情感在此时荡漾起来;他感到温暖,又有点心酸,花魁还感到一丝抱歉,她用手去拉他的手,一种深情的抚慰,让秦钟万分感激,他也用手抚着她,在四手交叠的时候,两人看着对方笑了,秦钟努了一下嘴,她害羞地放开了。两人相视着,含情脉脉地,秦钟一步步向后退,花魁一步步向前相送,在曲牌音乐中闭幕。
《受吐》是昆曲小生很见功夫的好戏,其特别之处就在于题材的写实和通俗,在表演风格上既写实又抒情,人物气质既市井又典雅,人物关系的变化层次非常清晰、细致。我觉得这个戏的生命力很强,因为它时常会打动我自己。
编辑制作: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