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老境,孤独也自由——日本媒体眼中的芥川奖新作:若竹千佐子《我将独自前行》

2018-05-25信息快讯网

人生的老境,孤独也自由——日本媒体眼中的芥川奖新作:若竹千佐子《我将独自前行》-信息快讯网

2018年1月16日,日本文学振兴会将第158届芥川龙之介奖(以下简称“芥川奖”)授予两位新人作家:《百年泥》的作者石井遊佳和《我将独自前行》(おらおらでひとりいぐも)的作者若竹千佐子。这两位都是不再年轻的“新人”,其中,63岁的若竹千佐子更是成为了芥川奖史上第二高龄的获奖者,第一高龄是获奖时已75岁的黑田夏子。

昭和年代的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曾断言:“文学是老年的事业。”用这句话来形容若竹千佐子最恰当不过。自1935年创立以来,芥川奖就以推赏“无名的新人作家”创作的中短篇“纯文学”作品为宗旨,获奖者也多为30至40岁之间的青年、中年作家。像若竹千佐子这样在暮年出道,并以处女作斩获多项大奖的例子并不多见  (该作还在2017年秋获得河出书房新社主办的第54届“文艺赏”)。值得一提的是,《我将独自前行》是以独居老人作为主人公,可谓名副其实的“老年文学”。

“在人生的尾巴上,居然能看到为了我举办这样的大场面,真是太难以置信了。”这是若竹千佐子走上领奖台时说的第一句话。确实,在她的前半生中,文学充其量是一件赏心乐事,“成为一名职业作家”之类的想法不过是偶尔会钻进脑袋的白日梦。若竹氏从岩手大学毕业后,虽也做过临时教员的工作,但27岁结婚以后就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每日围着丈夫和孩子打转,虽动过写小说的念头,但空闲是一刻都没有。她的生活本应如此平淡而幸福地继续下去。然而,55岁那年,和她携手半生的丈夫溘然离世,深陷悲恸的若竹彻底垮掉了。心疼母亲的儿子劝说她参加小说讲座并尝试写作,若竹的小说创作生涯便从此开始。

《我将独自前行》似乎是若竹自己人生的一个映射。主人公桃子的丈夫在二十多年前撒手人寰,一双儿女也各奔西东,74岁的她,独自一人在老屋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喝茶,陪自己说话,听老鼠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告别了故乡、子女和爱人,桃子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可她无所畏惧:“一定有我不曾想象的世界。我想去那儿看看。我,要去的。就算只有我自己,也一定要去。”

该书在出版后头两个月就售出了50万部,这在芥川奖的获奖作品中并不多见。平成年代(1989年以后)单行本刊行量超过50万部的芥川奖获奖作只有4部,分别是金原瞳的 《裂舌》(53万部)、绵矢莉莎的《欠踹的背影》(127万部)、村田沙耶香的 《人间便利店》(56万部)、和又吉直树的《火花》(253万部)。而作为以处女作获奖的作品,《我将独自前行》的大卖更是1976年(昭和)村上龙《无限接近透明的蓝》售出131万部单行本以来的第一快举。

那么,为何作为纯文学的《我将独自前行》会受到大众的追捧?作家山内宏泰与资深媒体人久米宏对若竹千佐子的两篇专访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故乡之声与内心之声

《我将独自前行》节奏舒缓,没有核心情节,也没有众多人物。若竹自己对此并不讳言:“作为行动者的桃子,在第一章中不过是在家里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看着窗外而已。第二章她和女儿打了一通电话,喝掉了一听啤酒。之后在去医院的路上顺路到咖啡馆里坐了坐,又特地去了趟丈夫周造长眠的市营陵园。不过如此。”

在作家山内宏泰看来,小说并不因此显得苍白,反而有着醇厚绵长的韵味。“原因之一是文章的语气很多样化,很丰富。”山内举出小说的开头作为例证:

哎呀,我这脑袋瓜子怎么就眼瞅着不中用了,可咋办呢,从今往后无依无靠地,可咋办呢。

[あいやぁ、おらの頭(あだま)このごろ、なんぼがおがしくなってきたんでねべが、どうすっぺぇ、この先ひとりで、何如(なんじょ)にすべがぁ]

这段文字用日本的东北方言写成,整篇小说也在东北方言和标准语两种声音下交替进行。被问及为何会选择这种东北方言与标准语交杂的文风时,若竹回答道:“我老家在岩手县的远野,用东北方言肯定是最习惯的。也因为想把自己心底的想法更准确地表达出来吧。标准语的话,总有些打扮得光鲜亮丽给别人看的感觉。”

芥川奖的评委对作品的语言给出了高度的赞许:“无论是东北还是其他各地的方言,都带着当地人的气息与韵味。这部作品的语言让我感受到了身为东北人的那种自豪与喜悦。”但东北方言也让其他地区的读者多少有些困扰。久米宏不无打趣地说:“光是题目就有点读不懂呢。但如果朗读出来,断句啊节奏啊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东北方言的部分用朗读,旁白的标准语就默读好了。”

这个让人读不懂的题目,取自岩手县诗人宫泽贤治(1896—1933)的诗作 《永诀之朝》。该诗是宫泽贤治为了悼念早夭的妹妹而作。“Ora Orade Shitoriegumo”,诗中独独此句用拉丁语文字写成,意为“我自己一个人也要去”。一种看法认为这是妹妹生前常说的话,使用拉丁语是为了留下妹妹的乡音。若竹借用这句诗作为小说题目,恰恰表明了未亡人面对未来的决心。

除了浓厚的乡音,为作品赋予浓厚韵味的另一个因素是主人公桃子喷涌而出的内心对白。

“此刻,桃子正一边听着决堤一般从心里源源不断涌出的东北方音,一边一个人呷着茶水。”

桃子的日常生活波澜不惊,可她的心中却并不平静。若竹说:“因为想要刻画老太太的内心生活,所以作品的一多半都是桃子心里和自己的对话。”桃子的自语将她的前半生娓娓道来,她对亡夫的思念,和渐渐疏远的儿女之间的关系,以及少女时代逃离婚约对象又独自上京的种种生活碎片,就在她的自语中一一呈现给了读者。

内心之声在耳畔嗡嗡作响,种种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桃子在家中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随性地模糊现在与过去的界限,将它们交融在一起,标准语与东北话又轮番登场,使读者陷入八音齐鸣的玄妙境界之中。

“父亲常常吟诵浪曲[译者按:浪曲,又称浪花节(なにわぶし),一种日本说唱形式,发源于江户末期的大阪,独唱并伴以三味线伴奏,题材包括军谈、讲释和物语等等,多以义理人情为旨归]给我,他用低沉的音色作旁白,再随着人物的登场不断改换声音,所以我对用这种用和自己对话的叙事方式并不陌生,而且无论如何也想把这种方式用进小说里面。另外,以前看音乐剧《悲惨世界》的时候,舞台上人物会同时唱起不同的歌曲,这也能让我感受到那种热烈的氛围。如果想让桃子的语言实现这一点,就必须要让她脑内的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我就自己一边反反复复地打磨,一边继续往下写。”

“无论有怎样的一生,人都是孤独的”

若竹千佐子在千叶县木更津市的家中,一边过着平凡的日子,一边不紧不慢地编织着桃子的故事。“因为没有外部的时间压力,在东想西想、扩充着故事的同时,还可以悠游地爬疏自己的记忆。直到书写成的那一刻,才发现两年都过去了。”在这两年的苦思冥想中,若竹最满意的段落,是桃子在去陵园的路上滑倒受伤的场景。“丈夫去世后,桃子一直在反复咀嚼这一份悲凉,那么如何将桃子的内心世界和此刻的现实联系起来呢?我考虑了好久,终于想到了,让桃子体验到伤病带来的肉体痛感,不正是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的完美桥梁吗!”

《我将独自前行》细致勾勒了桃子与子女间的微妙关系。桃子和女儿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就疏远了,好不容易要亲近起来,却又因为一丝误会筑起了壁垒。桃子远离女儿独自生活着,还遭到过电话诈骗,坏人骗了女儿又转头骗了她。能真切听到桃子心声的读者们,又怎能不为她牵肠挂肚呢。

可当桃子无意间吐露出她对亲子关系的真心时,所有读者都会心头一紧:

“其实吧,比起孩子,还是自己最重要啊。”

这句话无疑触动了日本社会的禁忌。孩子远比自己重要,这似乎是日本社会对 “父母之心”的共识。但若竹认为:“事实难道不是恰恰相反吗?比起孩子,首先是自己。这样做孩子反而活得更好。因为,如果父母说什么‘我是为了你才活着的啊’,孩子肯定会感觉到负担吧。如果总把‘只有你才是重要的’挂在嘴边,孩子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人生选项就会受到很多限制。所以事实上桃子的态度才是正确的,这对孩子也好。我是相信这一点才这样写的。”

即便若竹这样解释,对于正在哺育子女的年轻夫妇,这种观点依旧显得难以接受,而阅尽世事的老人反而更有勇气说出这种切身感受。在山内宏泰的访谈中,若竹千佐子如是说:“老太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对社会和家庭都帮不上什么忙,别人也不再对你有任何期待,反而能获得一种不再受制于人的解脱感。我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讲述自己的人生观和哲学就好了。当我老到足以清晰地认识到这两点时,桃子的形象就自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能够体会人生的老境,既孤独却也自由。这就是我的小说想要表达的一种状态。”

习惯了亦步亦趋跟在丈夫身后,将家庭幸福放在第一位的日本女性,如果有朝一日脱下被人强加的桎梏,内心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呢?对若竹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不如就将这一点作为小说的主旨,由此开始动笔写下去吧!”若竹这样想着,开始了《我将独自前行》的创作。如果说若竹对这部小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开始创作的时候还 “太年轻”,还没有真正品尝到衰老的滋味。“我最近有些坐骨神经痛,腿疼得不得了,太要命了,这种痛感让我觉得我对衰老还一无所知。小说里不是有桃子忍着脚痛走了好长一段路去扫墓的情节吗,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残忍了,我得向她道歉呢,哈哈哈。”

老年意味着肉体的衰弱、疼痛和内心忧惧。若竹坦承,她也不清楚自己会老成什么样子,但又不得不怀抱着这种对未知的不安活下去。“我已经六十三岁了,而且会越来越老,一边体验着衰老,一边从事着创作,之后肯定会写出和这次不同的故事吧。”

小说里,桃子想到过这样一件事:“不论哪个人,都会有用尽了一生才发现的道理吧。”在若竹看来,桃子用尽一生想通的事,就是“无论有怎样的一生,人都是孤独的”。那么若竹自己用尽一生才发现的事又是什么呢?“和桃子一样,应该就是人生来孤独这件事吧。丈夫还在的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但那个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人归根结底是孤独的啊。不过,孤独也并不一定是负面的东西。正因为孤独,人才会反复和自己的内心对话,从而也会从内心深处了解很多事情吧。体会孤独,拥抱孤独,这不正是人生的有趣之处吗。比起外部世界,我更想探索自己的内心,所以孤独对我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我想将衰老与孤独的种种样态写进小说里面,好让世人看得清清楚楚。”

玄冬文学 :幽默笔调里的希望

与青春文学相对,山内等书评人将《我将独自前行》称为“玄冬文学”。这一称呼未免令人联想到肃杀与悲凉,但在一些读者看来,若竹千佐子的玄冬却孕育着希望。同样迈入暮年的久米宏在作品中读出了一种“世事洞明”的幽默感,他说:“能够获得‘文艺赏’这种纯文学新人奖的作品,自然有资格提名芥川奖了。不过我觉得这本书就是提名‘直木奖’(按:同为日本文学振兴会主办的文学奖项,与芥川奖立足纯文学不同,直木奖旨在推赏优秀的大众文学,日本侦探小说的代表人物江户川乱步即为该奖的著名获奖者)也不稀奇。因为我是把这本书当作一本 ‘超娱乐作品’、一本幽默小说来读的。我今年73岁了,和主人公桃子年龄相仿,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吧,读的时候感觉妙趣横生。我是一边大笑一边读完的。”

久米宏认为,这本书并不旨在让读者学到些什么,而是要触动读者的个人感受。虽然描写的是暮年生活,但《我将独自前行》不会让人感受到痛苦与绝望,反而让人觉得愉悦,在幽默的笔调中孕育着希望。

桃子从医院回家途中总会在同一家店的同一个座位上喝一杯苏打水。这是久米宏最钟情的一个场景。“一个74岁的老人在烈日下缓缓而行,走入常光顾的咖啡店,坐在常坐的位子上,喝着一杯常点的苏打水,一边用吸管搅动着冰块一边想着心事,打着瞌睡。若竹用了30页来描写这一段。同样作为一个老年人,我对桃子的行动和感情有着强烈的共感。”

幽默的另一面毋宁说是勇气。久米宏称赞若竹有着超过自己的勇敢,“这种勇气超越了共感,让人对这位女性肃然起敬”。他从作品中感受不到作者对死亡的恐惧,死亡对于若竹来说,就像主人公桃子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个想去看看的世界而已。不过若竹千佐子的勇气并非与生俱来。丈夫去世曾让她深陷绝望,但她意识到了这种绝望本质不过是独自面对余生的惶惑。“这不是绝望,而是心中的某一块被解放了。那时我就想,以后要让属于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了。”

若竹说,丈夫的去世让她体会到了真正的悲哀,但又不只是悲哀。“一直在身边的人不在了,触手可及的东西消失了,一开始面对这种事肯定会绝望的吧。但丈夫去世后,我不再恐惧死亡了。我发现死亡不是存在于遥远世界的东西,它一直就潜伏在你自己身边。死亡对我来说就是走向那个你熟悉的人身边去的过程,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这种安定感只有和死亡交锋之后才能体会到。因此深处绝望之中并不只会感受到悲哀。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面对未来,若竹千佐子依旧对小说创作热情不减,她说:“我是那种很有表达欲的人,表达是我一直以来最大的诉求。因为一直坦诚地遵从着这种诉求,所以过了六十岁还是乐此不疲地从事着小说创作。”山内宏泰认为,若竹的小说创作受到了町田康、深泽七郎、石牟礼道子等日本作家的影响。而在文学之外,若竹将临床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视为创作导师。“我很喜欢河合先生的著作,经常拿来翻看。他总说,人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力量。我完全认同,如果你始终想要实现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不是就不会有疑惑和半途而废了呢。”  ■

编译:陶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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