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漫谈】我想读懂他的一幅山水画（上）

▲ 董其昌画像

他是谁？晚明时代我国艺术圈的中心人物董其昌。为什么是他？松江古称华亭，史称董其昌为“董华亭”。亲不亲，家乡人，算是理由之一。2017年11月8日北京“习特会”，国家主席习近平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北京故宫文物医院体验书画装裱工序环节“托画心”，然后分别手持董其昌的《仿惠崇山水》、《仿梅花道人》山水图向世人展示，看后深受鼓舞，算是理由之二。有消息称，年内上海博物馆将举办董其昌书画大展，松江董其昌书画艺术博物馆也将于今秋开门迎客。提前做点功课，以补无知，算是理由之三。故，想从不懂开始，去读懂董其昌的一幅山水画，甚至想和大家一起牵手同行。产生这个想法，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是还有一件事埋在心里，几年不爽。我曾前往祖国宝岛台湾游览，听当地导游说，大陆游客来台北故宫，是奔着“东坡肉形石”和“翡翠白菜”去的，多数人对参观字画名迹兴趣不浓，只是走走过场，一掠而过；倒是日本游客“下马”看“花”，舍得花时间在书画展厅静静地逗留，细加品味。最近看到一个数据，中国人的阅读量只是日本人、德国人和以色列人的十分之一。这既是国家之痛，也是我想读懂中国画的又一原因。近年来，松江力推“科创、人文、生态”建设，朋友相聚，时常会聊起人文话题，每每此时，心似小鹿蹦跳，受此氛围濡染，真有些坐不住了。一些懂行的朋友建议说，先从《葑泾访古》图识起，说这幅山水画是董其昌人生中第一件独特而成熟的作品。于是，由此出发，逐步走近董其昌笔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山水世界。

一、从《葑泾访古》图题跋入手，先读画外书，再悟画中意。《葑泾访古》图左上方有董其昌书写的四行题款，第一第二行为“壬寅首春，董玄宰写。”后面的补释为“时同顾侍御自槜李归，阻雨葑泾，检古人名迹，兴至辄为此图。”由此得知，这幅墨色苍润的山水画作于壬寅年开春之际，时间为明万历三十年（1602）。这年，董其昌48岁。

读画外书，从《董其昌年表》中进一步得知，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董其昌45岁时，“于讲官任上忤权臣意，二月戊午，出为湖广副使，以病不赴，奉旨以编修回乡养病。”至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朝廷启用50岁的董其昌督湖广学政。正是在此五到六年期间，从书画鉴赏中充分汲取艺术养分的董其昌，不仅书画水平提高很快，而且有了画山水的独特创意和笔墨意趣，《葑泾访古》图就是他大获成功的一件具有成熟作品标志意义的佳作。

董其昌《葑泾访古》图上另有两行补释内容，初识难解其意，如“顾侍御”是谁？“槜李”与“葑泾”又为何地？请教金山区学者后得知，顾侍御是个俗呼，为枫泾南镇人顾际明，字良甫，系顾野王后裔，乃宋代徙居枫泾始祖顾演才的第十三代孙。顾际明与董其昌同为明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且有工书善画的共同爱好。明万历三十年（1602），顾际明卸任云南道御史，故有“顾侍御”之称。此外，《清风泾竹枝词》注云：“清风泾即枫泾，董香光有《葑泾夜泊图》。”董其昌，字玄宰，别号香光居士。

董其昌说：“时同顾侍御自槜李归”。“槜李”原本是生长在浙江嘉兴等地的一种果树，果实含有酒香味道，又称“醉李”。后来，由方物而成嘉兴古地名。 嘉兴项元汴家，是董其昌一生中的深刻记忆。项元汴，字子京，号墨林山人，是我国明代著名的收藏家、鉴赏家、书画家。董其昌为诸生时，就曾去过项氏家。他与项元汴的长子是同学。因董其昌具有书画天赋且立“临池发愤”之志，项元汴看好董其昌，与之结为忘年交。他在项家“天籁阁”中得观众多书画名迹，后作《天籁阁观画记》。董其昌与项家的交往从项元汴一直结交到其孙项圣谟。明崇祯八年（1635），时已81岁高龄的董其昌应项元汴子孙请作《楷书项墨林墓志铭册》，详述项元汴家世、生平。可见董其昌对项氏家族给予他书画上的帮助，至老心存感激。今去嘉兴一游，尚能看到董其昌的书画脉息传承于当地，如南湖宝梅亭外墙上，嵌有董其昌51岁时取道嘉兴并游南湖时书写的“鱼乐国”碑。所以，“槜李”即嘉兴项氏家乡。

不过，观董其昌《葑泾访古》图题款时的书意情态，觉得董其昌的补释笔墨有些古怪。世人皆知，董其昌诗文功底深厚，题跋落款，一气呵成。但从右往左观此图所书，第二竖行下有“董玄宰写”的字句。一般而言，落款署名句式表明至此可以划上句号了。但董其昌随后又补说了两行字，且字体颇为随意潦草，大小不均。在这幅画上，董其昌何以一反题书面貌之常态？估计是雨阻枫泾，顾侍御把家藏的字画名迹拿了出来，入眼之物，绝对难得一见。董其昌为此特别兴奋，顾家上下也欢喜不尽，盛情款待这位鉴赏巨眼。可能是多喝了几杯，董其昌酒过半醺，笔墨使然。我曾在史书上读到过松江徐阶海量能饮，而未闻董其昌善饮，他只是羡慕诗仙李白并记住了其所唱叹的“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的诗文而已。不过，此次葑泾“检古人名迹”，实令董其昌眼前一亮，意犹未尽，故有古人之“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率真情态罢了。

董其昌亢奋挥毫，而我在《葑泾访古》图上看到了另一个兴奋点，即松江陈继儒题跋云：“此北苑兼带右丞，玄宰开岁便弄笔墨，此壬寅第一公课也。嗟羡！嗟羡！继儒”。“北苑”系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其与李成、范宽并称为北宋三大家。董源曾事南唐主李璟，担任过北苑副使，故称“董北苑”。“右丞”是唐代著名诗人、画家、官至尚书右丞的王维。之所以称《葑泾访古》图是董其昌人生第一件独特而成熟的佳作，恐怕与陈继儒的这段至评不无关系。

在董其昌众多的书画友人中，他与同郡陈继儒的感情最深，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史书有这样的记录，说他俩“少而执手，长而随肩，函盖相合，磁石相连，八十余岁，毫无间言，山林钟鼎，并峙人间。”陈继儒不仅是最了解董其昌的人，而且在书画上颇有造诣。具有权威性的《中国书画定级图典》，定《陈继儒〈七律诗〉轴》行书和《陈继儒〈梅花图〉轴》设色画为二级品。陈继儒说董其昌《葑泾访古》图体现了以董源为主兼有王维的绘画风格和表现手法。进一步的意思是说，董其昌的这幅画既有师古源流传承，且将两位宗师的艺术风格融会贯通，有了自我画风显露。

在《葑泾访古》图中，确实能看到董其昌对董源的“披麻皴”笔法的灵活运用。所谓“披麻皴”，乃中国画山石的皴法之一，又称麻披皴。因所绘山石脉理如披麻，故名。这种笔法，没有国画绘画体验的人，难以深悟其法。为了加深理解，引用部分学者的说法，即图中山壑重峦，古树高拔，画坡石披麻皴作疏密安排，淡墨枯笔，干湿皴擦，所呈现的莹润质感，具有董源（北苑）的笔意风格。而小桥流水，树木人家，境界高逸，俨然有王维（右丞）《辋川图》之意趣。所以，董其昌《画旨》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

▲ 董源 《潇湘图》

然而，像我这样的初识者，难以看出画中哪些地方属于董源、哪些地方参考了王维。这不仅因为董其昌临摹古人的作品，常常加进了自己的东西，如写着“仿某某笔”、“用某某法”，未必名副其实；更何况，王维山水画存世真迹很难看到。故而觉得《松江县志》记董其昌的山水画，源自董源、巨然、米芾、米友仁而以黄公望、倪瓒为宗。我以为，此说颇有道理。董其昌《画旨》中也有这样的说法，云：“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这段话，阐述了南派山水乃一脉相传于董源（北苑），继承者又形成了各不相似的自我风格。陈继儒题跋董其昌《葑泾访古》图时，兴奋地发出了＂嗟羡＂之叹。由此可见，陈继儒真正看到了一个始于习法古人、尤其是元代四大家，同时又从本朝嘉兴项氏和同郡画家顾正谊书品、画法与诗词三绝中得益最多的董其昌成长起来了，他将引领中国画坛在董华亭艺术光环的辐射下由明入清。正因如此，我们看到了中国晚明的历史上，因鉴赏巨眼、书画大家董其昌的出现，华亭一度成为江南地区书画鉴藏中心，松江书派画派曾几度引领中国书画走向，而清代康熙皇帝极力推崇“董书”，也表明董其昌的书画艺术有着难以撼动的中华国宝地位。

来源：“人文松江”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