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泣下谁最多
你看传统戏剧会流眼泪吗?我会,而且到了“涕泗流涟”的程度,想想真可笑!
去年末,上海昆剧团来京演出全本《长生殿》,我预先买票,没想到第三本从第一天开始售票时就没票。全本要演出四晚,看第二本时,我去售票处打听,还是没票。私下了解情况,原来是第三本有两个老演员要上场助兴,就这个原因,竟然一票难求。我从介绍册看了第三本每一出的安排,因为早已读过洪昇的剧本,心里能将故事衔接,没有票,也没再强求。多年前,我看过浙江昆剧团的《长生殿》,对汪世瑜扮演的唐明皇印象深刻。汪本身条件不好,但演皇帝,有帝王气派。我想,如果是汪演第三本的唐明皇,我是能想办法搞到票的。在国家大剧院,一场昆剧能把票预先卖光,听起来是个奇迹。
上昆老辈艺术家在舞台上的表演,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无缘亲自看到,只能间接从电影电视里欣赏。梅兰芳、俞振飞、言慧珠联袂演出的《游园惊梦》,我就是看的电影。言慧珠毕竟在拍摄电影时年纪已长,身材臃肿,小春香的腰有点粗了。中间一辈的艺术家,像梁谷音、计镇华等,我是赶上看了,看了许多年。计镇华的《弹词》,慷慨激昂,一曲难忘。如今,中间层也随自然规律老化,很少登台了。
去年来京演出的全本 《长生殿》,是上昆中青年演员的集体亮相,阵容庞大,主要角色都是ABCD分别担纲,轮流演出,各呈风格。我看的第四本《哭像》,由黎安扮演唐明皇。随着剧情开展,唐明皇悔恨交加,如泣如诉,对着杨贵妃的塑像抒发从海誓山盟到“生拆开比翼鸾凰”的绵绵此恨。当唐明皇哭诉说:“呀,高力士,你看娘娘的脸上,兀的不流出泪来了”时,我也进入角色,泪流满面。这就是戏剧艺术的感染力吧?明明是唐明皇哭杨玉环,明明知道是演戏,我为什么要动真情?好笑好笑。黎安和沈昳丽搭档,唱腔身段有韵致,不愧为上昆的接班人。从他们的表演风格,我能看出上昆的艺术传承,感到昆剧的长河没有断流,且波澜起伏,多姿多彩。
唐明皇和杨玉环的生死爱恋,一千多年来,无数的文人、诗人、戏剧家在他们的作品里咏叹演绎。最著名的,当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他以《马嵬》为题的咏史诗,简直可编一册专辑。其实,一个帝王和他的爱妃的爱与恨,别人怎能猜透?白居易的《长恨歌》是讽喻诗,立意是对昏君和外戚的批判,没想,流传千古的竟是帝王和爱妃的爱情悲剧。艺术作品对人性的探讨和呈现,给观众留下了无限的期待和想象。
上昆的《长生殿》,说是“全本”,实际不全,演出本是改编过的,编导有增删。第三十六出《看袜》,我认为是重要的一出,演出本却删掉,无疑减轻了原作的深度和广度。《看袜》是根据刘禹锡的诗《马嵬行》编写的,说的是杨贵妃被赐死后,“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贵妃身上值钱的珠宝首饰可能被其他人抢走了,在马嵬坡下开酒馆的吴小四(老旦扮酒家妪)只拾了贵妃一只袜子,且听她念白:
老身王嬷嬷,一向在这马嵬坡下,开个冷酒铺儿度日。自从安禄山作乱,人户奔逃。那时老身躲入驿内佛堂,只见梨树之下有锦袜一只,是杨娘娘遗下的。老身收藏到今,谁想是件至宝。如今郭元帅破贼收京,太平重见,老身仍旧开张酒铺在此。但是远近人家,闻得有锦袜的,都来铺中饮酒,兼求看袜。酒钱之外,另有看钱,生意十分热闹。
杨玉环香销玉殒,唐明皇仓皇西逃。待郭子仪平定叛乱后,社会安稳,开酒馆的吴小四却把捡来的贵妃袜当成酒铺的招徕和卖点!几位顾客如蝇逐臭,纷纷跑到酒铺来“看袜”,而吴经理是“酒钱之外,另有看钱”的!唐明皇爱江山不爱美人,在危难之际保不住他曾海誓山盟的爱妃,反而是一位弱女子以死保全了吾皇的王位。一代红颜为君尽也罢,谁料玉体脱落的一只袜子,竟成了吴氏酒铺的经营特色!洪昇写这一出戏,把宫廷之变的残酷延伸到民间社会,从马嵬坡下一个角落,呈现社会的无情无耻和龌龊!表面是喜剧,本质是更高更深的悲剧。
看《哭像》,我流的是眼泪;读《看袜》,我流的是心泪。
作者:卫建民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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