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德才放弃了写论文。“不是说写不出来,而是不想为了评职称而写文章。”在龚德才看来,写论文、做学术,总该要有一点价值。
虽然不发论文,但龚德才没有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教书。“我是老师,上课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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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从求学开始
16岁刚上大学时,龚德才的身高是1.66米,两年后却是1.78米。他不无辛酸地调侃道:“上了大学能吃饱饭了。”
出生于湖南沅江一个相对贫苦的家庭的龚德才,小学和初中基本上都是半工半读,几乎没有一个学期是完整的,加之乡村中学条件简陋、师资不齐,尽管他的成绩一向优秀,但也没谁认为他会拥有跃龙门的机会。幸运的是,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1978年全国开始抓教学质量,益阳地区举办了一次高一升高二的筛选考试。从乡中学到县中学,龚德才和另一个同学于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幸运地拿到仅有的两张“入场券”,转入了沅江四中。
在沅江四中,龚德才很快就成为一个传奇,被分到慢班的他,从第一次期中考试开始,就一直稳居全年级的文科第一名。以至后来成为一个口口相传的励志故事:分到慢班也不要紧,只要努力,你照样可以考第一。
1979年考大学,在班主任“填志愿要保险而不要冒险”的建议下,龚德才将当时的湖南师范学院选作第一志愿。在1979年到1983年的大学时光里,他通读了《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的所有篇目,背诵了《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500多首宋词),广泛品读了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虚心求教于名师大家。大学四年搞成绩统计,龚德才四年的平均分数是93点多,全年级第一,比第二名平均分高出了5分。于全年级220多个人中,他无疑是最拔尖的一个。
在人才极度匮乏的那个年代,“老三届”大学生无疑是争抢的“天之骄子”,事实也证明,在龚德才这届同学中,既有将军、厅长,也有成功商贾,还有学界名流。而作为他们当中学业最优秀、年龄也最具优势的龚德才,却始终是个讲师,对此龚德才自己看得很淡,他说:“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我觉得按照自己内心的准则活,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值得的。”
▲龚德才老师大学毕业照(三排左九)
大学生活结束后,同大多数人一样,龚德才也要面对人生的分水岭:考研,或是工作。在辅导员的劝说下,他在报考的最后一天登上了考研的末班车。三个月的时间,龚德才全力以赴准备自己的弱项——英语。全系共有80人报考,最终考上的却只有三人,龚德才就是其中之一。而最弱的英语也以一分之多奇迹般跨过了分数线。
和两位选择本校读研的同学不同,龚德才选择的是河南大学。当年河南大学古代文学的招生指标为九人,相比其他学校来说招生量算多的,这也是他选择这个大学的原因之一。
“考试出来之后我就觉得没希望了,因为题目实在是太难了!”回忆起当时的考题,龚德才仍眉头紧皱,感慨不已。后来意外收到复试消息后,他才发现参加复试的同学仅有三人,即使在如此情况下,最终复试仍淘汰一人。“专业考试里有三门专业课,我有一门没有及格,另外两门也是将将过了及格线,但后来我才知道,我及格的两门也是所有考生中唯一及格的两门。”可想而知,当时河南大学挑选研究生的条件是多么苛刻。
就这样,龚德才成为河南大学古代文学专业唐宋段的唯一研究生。三年的研究生,他坦言:读得非常扎实。
龚德才的导师是高文教授和宋景昌教授,都是非常知名的古文专家。作为第一导师的高文教授,当时已79岁,是解放前的教授,专业界名气很大。导师对龚德才的要求很高,每次都会布置阅读的书章,并一一提问检查。“读杜甫时,老师要求把整个《杜诗详注》通读一遍,如果准备得不充分的话是要挨批的。”除了诗篇,龚德才也大量阅读了与其有关的论文与书目,勤奋,是他研究生生涯的主要标签。
▲龚德才老师读书时期的读书笔记
读书之余,天性好玩的龚德才也有很多业余爱好,打桥牌、下围棋,都是他所喜欢的娱乐方式。“读研时我们正好有四个人可以凑够一桌桥牌,但是即使再喜欢,我们都约定一周只能在周六晚上打一次,其他任何时间大家都不允许提起这个事情。”他笑着说道。后来,四人还代表河南大学参加开封市桥牌比赛。
1986年毕业时,河南大学校方多次与龚德才谈话,希望其留校任职。但因水土各方面不太习惯,他执意要返回故土,经过繁复的手续与沟通,龚德才顺利返乡,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自此开始了漫漫育人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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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真,“从最年轻到最年长的讲师”
评讲师时,龚德才24岁,是整个湖南师大最年轻的讲师,当时的他开玩笑说:“我要创个记录,成为一个从最年轻到最年长的讲师。”
而事实却与当年这句玩笑话奇迹般的吻合了。
“我没有去申报过一次副教授,文章不是说写不出来,而是觉得为评职称而写文章这种风气我是非常拒绝的,我很不认同这种做法。”他上下挥了挥手,语气愈发坚定。
当时在古代文学教研室,很多老师都是他曾经的大学老师,他们觉得龚德才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大家”。当时古代文学领域里,湖南最有名望的“三巨头”即湖南师大的马积高、湘潭大学的羊春秋以及零陵师专(现湖南科技学院)的龙震球,很多人都认为,作为马积高先生得意弟子的龚德才,将顺理成章地接过马积高先生的旗帜。
但个人际遇的不可预知,以及自身性格气质的原因,让龚德才并没有沿着马先生的学术路径走下去。一些人认为是婚姻的波折让年轻懵懂的龚德才失去了锐气,但其实根本原因是他骨子里文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烂漫纯真天性使然。为了评职称而做学术,他是极为不情愿的。
32年的育人生涯,他愈发感觉一个老师如果为了评职称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写文章、做科研而不是授课的什么,是一种本末倒置。虽然他也表示理解,因为这不是个别老师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大学的基本导向的问题。
“写了文章可以评职称,在学界有名气,名也有利也有。但是你投入到教学的话,是看不见的,顶多说学生有个什么评价,但这个评价对老师自身发展而言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口碑而已。它并没有鼓励你全身心的投入到教学上,教书育人,把心思用在学生身上。”他话语中透漏着丝丝无奈。
如今,供职于湖南师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龚德才已是在岗教师中的“第一元老”,同事中的教授副教授多的是他的学生,很多人提及职称问题时,都深觉他的水平与职称极不相称,但他自己并不放在心上。“职称对我而言要不要也无所谓,我不会跟任何人争,也不会去跟任何人讲情,我觉得做大学老师的本分就是把课上好,只要把课上好,学生喜欢,我就问心无愧了。”
湖南师大的第一届新闻专业于1993年开办,那一届招了18人。中文系安排龚德才到新闻专业兼课。临时被通知要上《中国新闻史》的他,迅速投入到精心备课之中。“我觉得为了上课,做再多的准备,做出多少牺牲我都心甘情愿。”教授一个自己也不曾熟悉的领域,他开始“恶补”。中国新闻通史、新闻人物传记、老报人写的书目与文章,他都一一啃读。当时的备课教案都是手写的,每门课有64节课,每节课都要写2000字教案,为了给学生呈现有价值的课堂,龚德才于教学投入了很多的心血。
说起严谨治学之风,龚德才说是在自己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中培养的。在很多人心中,马极高先生都是一代宗师。“马老师学识非常渊博,我当时住的地方跟马老师大约200多米,遇到不懂得问题我都会上门请教,我们有什么疑问他都是非常乐意提携,私下关系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诚言自己对真正有学问的人是极为钦佩的,尤其向往民国时期做学问的大家,可以用一辈子专心钻研学术,并可以有所成果。相比于如今一些为了追逐名号而东拼西凑“做学术”的人,那时的学术似乎更有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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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的知音,“不做提包就走的老师”
早些年,端午节那天,龚德才正好给三个大班一起上古文课。上课前,他问道:“今天过节你们吃了粽子没有啊?”台下的100多个人齐声喊到:“没有——”课间时,他便叫三个班长过来,自掏腰包请全体同学吃粽子。“我想如果是在家里面,他们肯定有父母照顾,很多孩子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地方,今天过节可能也没有人关照他们。请他们吃粽子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儿,但是学生们会记一辈子。”
▲冬至时学生在龚德才老师家一起包饺子、讨论读书
前年冬至,他邀请学生一起到他家里吃饺子;很多学生找他帮忙联系实习,他也尽全力来帮,绝不推脱;同学们的毕业展映想让他去荧幕上助阵,他依旧欣然答应。他觉得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就应该是这样的,而不应该把课上完提包就走。
去年,学院每个班要推选出一个最喜爱的老师,龚德才票数最高,是唯一一个有三个班推举的老师。不久前,湖师大新传院的广东校友会成立,他因为一些原因未能到场,很多同学都觉得特别遗憾和失望。每次毕业回校,龚德才都是他们必见的老师。他自己也感触颇深的说:“我觉得这也是当老师心里很慰藉的一个地方,毕业多年后还能记得我,也是体现了我工作的一种价值吧。”
05级学生张兆慧是加龚德才微信好友的第一位学生。也是当年吃到端午节粽子的一员,提及龚德才老师,她感慨万千。她还特意给龚德才发过一段文字,以表敬意:
在应试教育的系统里,我从来都不算好学生。
话说,我真是记忆力很差的那种人,国内考试经常六七十分低空飞过(幸好如今不考试不拼记忆力,不然我肯定早沦陷了)。但是当那天看到一个老师在微信上随手发的字,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笔迹记得好清楚。
一眼看下来,我立刻就想起了先生在讲台上讲张季鸾先生在《大公报》提出的“不党,不私,不卖,不盲”的“四不”原则。我那时候一直觉得他写字圆圆的,很有趣,所以上课经常开小差去学他的字体玩。
可能大家听了都只觉得是在讲新闻史和报人的故事,但我觉得他在讲基本的从业原则。
这个老师也是怪咖,在中国教育体系里,他每天坚持上上课,也不关心评教授。做人又有点颓,爱喝酒,文人气十足。但论及个人气度和教课水平,他显然胜过院里大半的教授。
如今在这里,我竟多次想起他。第一次是付朗先生的课,上民国报刊文化自然会想起当时的报刊史;第二次是上李志贤先生的唐史,李老师请大家吃月饼,然后想起这个先生大学时候请全班吃粽子,大家开心得不得了。七年过去了,这些零碎的事都还念念不忘,想起来觉得真是奇怪。
最近一次突然发现微信提示他用微信了,立刻很开心地加了他,他竟然还记得我,真不容易。
真的好怀念那种先生在上面写字板书的时代呢,我托着腮看着他们在上面写字,然后他写完了,转过身,再一点一点讲下去。原来美好的东西,总会记得的。而如今,这种体验终究是没有了。老师们的字可能都很难看,学生也更愿意用电脑写作业,提笔就不记得怎么写字。大抵上大家的字都很难看。
后来我跟这个老师聊过写板书的事,他说,我到现在也没做过PPT,当老师如果没板书,就失去了很多意味,不知以为然否?
然。
4
“做人要轻松”
在不少学生的眼里,永远提一个硕大水杯的龚老师是落拓的、忧郁的,“眼神里有着让人莫名感伤乃至于心疼的东西”。在一群人中,他永远显得淡雅随后而又格格不入,似乎注定与“郁郁寡欢”、“不得志”、“清苦”这些词汇结缘。但生活中的他其实非常轻松自在,活得也非常洒脱。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特别好玩,我的业余爱好太多了。”打桥牌、下围棋、喝酒、打麻将……娱乐休闲活动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第二天没课,他会晚上看《天元围棋》节目,将近凌晨三点才会睡觉。每周都会和好友相聚打打麻将,平常也会在网上打桥牌、下围棋。
很多朋友和家人劝他写几篇文章,弄一下职称,不说别的,快退休了至少退休金还能高一些。但是他却认为自己几十年了都没有搞,现在更是坚决不会去花心思。即便是有人要把职称卖个人情送给他,他也不会要。“我觉得我就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谁都没法来说服我。”
▲龚德才老师家庭合影(第二排右二)
在做人原则的坚守上他是强硬的,但于生活琐事之中他却是相当随和的。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只要有困难与跨不过去的坎,于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他都会尽力而为。他直言自己从来没有什么存款,只要自己有正常开销就好了。
全家只有他和大弟弟考大学出来了,他对亲人是能帮则帮。为了让姐姐不再居无定所,他自己出钱补齐廉租房的费用,并且又付了装修费。在他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的大姐夫想买一个电动三轮车,需要5000块钱。而他当时每月只有86块多的工资,一年也只有1000块钱左右。但他到处向朋友借钱,还是凑够了5000元给了姐夫。
很多朋友问他借完钱后便不再提起,也无归还之意。他的妻子常说他傻,但是他却觉得傻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自己过的心安理得就好。很多人说他再过五年就要退休了,却连点社会经验都没有,没有一点城府。但他觉得做什么都要千方百计的话太辛苦了,做人要轻松,不要太累。
现在的生活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压力,提一水壶,用几支粉笔,认认真真上课,简简单单做人。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选择,他毫不犹豫的依旧选择了做一名大学老师。他说他了解自己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况且当年发奋学习过,还是想传承给别人吧。
“拔尖”、“第一”、“唯一”,在他任教之后,这些字眼似乎不怎么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从最年轻的讲师到最年长的讲师,他的人生轨迹像是一条飙升的线抖得平稳,但这种平稳绝非止步不前,而是一种对万事的波澜不惊,对名利的淡泊之境。任教后的日子里没有多少浓墨重彩的画迹,但更多的是一份自由、随性与豁达。
就像他自己说的:“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自己该享受的东西,每个阶段都有应该完成的任务。不要去抱怨哪个阶段好,哪个阶段不好,每段历程都有自己的精彩。”
编辑:顾军
责任编辑:张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