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题 记
1. 三叔钱逊先生猝然去世,到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它带给我的哀伤和沉痛,一点没有停歇。从大学起,我在北京读书、工作,与叔叔家相邻而居,受叔叔的教益,前后30年。可以说,在亲戚中,我是与叔叔最亲近的人。一是因为住得近,走得相对勤,更主要是因为专业相近,话题相关,每次到叔叔家,他必与我有话说。
今年以来,见他不断消瘦,3月份,我曾经劝他去看病,而他只专注于与我谈《论语》。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很有意思的,那天,他在国家图书馆讲《论语》,我也是应邀在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做《论语》的讲座。我们虽然没有见面,但事后互通信息,感到鼓舞。5月中旬,因为外研社英文版《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版权的事情,又因为新亚书院讲习《论语》的事情,我多次去看望他,听他的意见。可是,叔叔更加瘦弱,听力也更加不好,每次要对他非常大声几乎喊叫地交谈,但他的精神状态、思维和判断力仍然厉害,说话切中肯綮,让我佩服。直到7月18日我香港讲学归来,再去看他,已经只能用笔谈交流了,我们谈了很多,写满了两张A4纸。那天得知他同意下周一去看病、住院检查了。
从住院到去世,只有一个月。堂兄钱军事后告诉我,在病床上,三叔接应前来探望的亲友、同行和各类学生,白天总是打起精神面对来客,人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目光如炬、笔下谆谆教诲循循善诱的老师。去世前五天,济南一中的一名中学生,跟随老师和家长,到病榻前探望,他鼓励、叮嘱这位会背诵《论语》的男孩,“很好,背了,进一步要读、用,学《论语》,学做人”。去世前两天,一位毕业多年的女学生来探望,他缓慢费力、但侃侃而谈了近半个小时,论及中国传统文化发展传承的双轨制——在精英层与民间百姓间两种不同的方式,现在是后一种相对薄弱,鼓励这位女生继续在山东办书院。他留下的笔谈记录、讲述录像,还历历在目。直到临终前一天的下午,还应接了好几拨亲戚朋友,包括远道而来的素书楼文教基金会的辛意云老师,他们笔谈得非常高兴。而那些天的晚上,其实他就比较虚弱,咳嗽、睡不好觉。但也没有想到,8月21日的那天夜里,病情更加严重,竟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
叔叔以他生命最后的历程,让我几乎是惊讶地体会到:一个人精神的强大,原来真的是可以做到藐视和超越肉体的病痛,使他一如既往地教学、思考,恰如春蚕到死丝方尽。
2. 叔叔平时话不多,是一个少言寡语、略显严肃的人,所谓“言不及义,好行小慧”的事情,在他那里,确实是一点也没有。即使是亲戚之间,他也几乎很少拉家常。如果有的话,也是关心对方的学习、生活、病痛等,说得特别到位,因为他心里真切地装着对方。这时,他就又是一个微笑着、特别有魅力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你心里去的温厚长者和儒学导师。令人不由得想起《论语》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君子。追悼会上,很多师友送了挽联,他早年学生刘巍所写、挂在送别大堂楹柱上的这副——“继父志弘正道难得真儒直士 传论语训钱学独为至亲尊师”,可谓写照。
这几年,我们叔侄之间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加强社会国学教育,身体力行地劝读、导读《论语》。我知道,他退休以后的近十几年来,在什刹海书院担任导师、在中国政法大学讲课、培养研究生,有这两项常规性的工作。最近,我才知道,他又有每周四晚在崇德爱德读书会的讲读《论语》,每周三下午在清华大学的“清华园里读经典”解读《论语》。几年前,我曾经跟他说过,想跟他一起去一次什刹海,感受读书会的做法,听他怎么讲《论语》。现在,这成了永远不能兑现的遗憾。从他去世后,崇德爱德与清华校友会同仁们的追忆中可以感觉到,他晚年、特别是最后的岁月里,对于《论语》的讲读、劝学,真是做到了殚精竭诚、鞠躬尽瘁。
3. 正是在与他的交流中,我们共同认识到,传承国学精粹,普及人文通识,需要从阅读经典做起,而中国古代经典的阅读推广,又有赖于提高中小学文史教师的国学素养。在他思路的启发下,2015年我的北京市人大代表的建议案,提交的就是——“加强对中小学教师中国传统经典的教育与培训”。这份建议写好后,他还为我修改过。事实上,那几年,他也正在参与为北京市教委组织的“中学教师国学培训班”担任讲师。
再往前追溯,十多年来,他曾两次敦促我读《论语》:一次是说,你已经做了教授了,在你自己专业研究的同时,还是要多看中国传统经典的书,要多“读《论语》”,这也是你在北大本科 “古典文献学”专业的本行,你是有基础的。因为你是某人的孙女,一定不要放松自己在这方面的修养和学习。但那些年,我热心于自己的日本汉学的翻译与研究,时间和心力上无暇旁顾。又一次是2012年,我参与见习了台湾素书楼文教基金会主办、在新亚书院举办的“第十二届中华传统文化研修班”,他对我说,讲读《论语》,早晚要希望你来接班,你自己要有思想准备、要花时间学习积累。直到2016年前后,我才真正分出时间,把他的期望和嘱咐,试着变成实际的行动。
我曾经用一年半的时间,为不同专业和行业的一般读者,逐章导读《论语》全书,我向他们推荐的参考书,就是叔叔的《如沐春风:论语读书》和后来增订出版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中的《论语解读》。我带自己的研究生研读《论语》,推荐的则主要是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朱熹的《论语集注》,还有其他。这几年,我的研究生也有几人是以近代中日两国的《论语》研究为毕业论文选题的。
4. 今年一月间,叔叔跟我有过一次谈话。他问我,我的《论语解读》你读过了,整体的感觉如何?有什么批评、改进意见?之前,我曾经几次就自己对于《论语》某一章理解的困惑,向他提问,结合他书中的解释及其他书中的未尽之意,与他讨论。但一直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出全部的意见和心得,呈交给他。如今,这也成了我无法对他当面交卷的一项永远的抱憾。
当时他对我说,现当代以来,学界研究《论语》,不用说是有了很多注译本、著作,这些注译本和著作,基本上是在西学方法或者当代理念下的某甲“论语学”、某乙“论语学”,是作者的学术,而非《论语》的思想,至少孔子与《论语》的思想倒在其次。在当代或将来,能不能出现一本像朱子做《论语集注》,像你爷爷做《论语新解》那样的,代表这个时代解读《论语》,而不是作者自己的《论语》书?我当时想,他未说出的意思是,应该以追寻《论语》的思想真谛为宗旨,以向当代人弘扬传承《论语》的思想真谛为目的,注译《论语》、讲读《论语》。当时我就说,您的《论语解读》,就是做的这样的努力吧?他对我望一眼,望得很深,未置可否。去年11月间,他在国家图书馆录制了“《论语》导读”四讲,每讲半小时。随后的12月到今年5月,又连续在清华大学录制了“逐章讲读《论语》全书”的录像77讲36小时,不可不谓用心良苦,意味深长。“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写出(留下)代表这一代人的《论语》解读书——叔叔的志愿在此,但愿我没有料错他的追求。
音容犹在,垂教长存。现在想来,他对我的这些叮嘱,是多么地有远见;而他与我的这些谈话交流,又是多么地珍贵。
在他为自己选定的墓地——他与我婶婶合穴的长城纪念林墓地上,树立着八个大字——“逝者安息 生者继志”,他以他尊严而安详的生命,昭示教谕,给予我最后的殷殷嘱望。
2019-10-1
作者:钱婉约
编辑:吴东昆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