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不愿做陆谷孙?】
陆谷孙关门弟子丁骏说,陆老师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阅读量且“口味丰富”,这既是他的娱乐消遣,又是他的翻译积淀。他总能在两种语言间游弋自如,完成翻译的“抵达和飞跃”。她认为,陆老师有语言天分,一般人即使达到了他的勤奋程度,可能也达不到他的成就。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且不说你能不能做陆谷孙,先问问自己,你愿不愿做陆谷孙?”
陆谷孙,这个名字随着《英汉大词典》《新英汉词典》的诞生而印刻在我们这个时代。
1991年出版的《英汉大词典》是由中国学者独立编纂的第一部大型双语工具书,至今仍是同类词典中最具权威性、使用率最高的工具类图书,是联合国必用工具书之一。它的主编正是陆谷孙。自本世纪初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陆谷孙又“与所剩无多的时间赛跑”,全身心投入主编《中华汉英大词典》(下简称“《中华汉英》”,上卷已出版)。
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是由中国学者独立编纂的第一部大型双语工具书;自本世纪初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陆谷孙全身心投入主编《中华汉英大词典》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但凡涉及中英互译的问题,我最先想到的、麻烦最多的,就是陆谷孙先生。在微信上、在电话里,或者说在我心中,他给出的回答一定是中英互译的最佳版本。他总是飞快而耐心,却又那样审慎,常常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微信上又冒出他认为更精妙的译法。
但陆谷孙的魅力远不止于此。
编一部既能查到“灰天鹅”又能搜到“学渣”的汉英词典
【一则新增词条】
陆谷孙在世时,曾有人提出将“陆谷孙”列为《中华汉英大词典》词条,遭到他坚决反对。先生认为“盖棺”方能“定论”,因而确立了“人名条目不收在世者”的收录原则。现在,“陆谷孙”成了仍在编纂中的下卷中一则朴素的新增词条——“陆谷孙Lu Gusun[1940—2016,lexicographer,translator,writer,and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China]”。
在采访中,很多人都提到,以陆谷孙的才学,若是编教材、外出授课,哪个收益不比编词典高?但他坚持要做这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而且做了40多年。编词典从来都不是轻松的,常常要“用理想主义的血肉之躯撞击现实的铜墙铁壁”(陆谷孙微博签名档)。在1991年编完《英汉大词典》之前,陆谷孙就对自己提出 “三不”——“不出国、不兼课、不另写书”。这部词典的编写队伍,1970年初编时有“108将”,到了1986年仅剩下17个人,被任命为主编的陆谷孙硬是带着“老弱病残”又花了四五年,编完了这部至今被认为是中国人学英语最好用的词典。
按陆谷孙五年前接受本报采访时所言,未竟的 《中华汉英》是他“最后的事业”,是一件让他“牵挂了20多年的事”。1991年刚编完《英汉大词典》时,他在香港遇到从事对外汉语工作的安子介,安子介对他说,林语堂、梁实秋他们英汉、汉英词典都编过,你为什么不再编本汉英词典?于是,“被勾起了虚荣心”的他,从1990年代末开始着手这一工作。
《中华汉英》的编纂流程是由编者提交初稿,而后由主要编写人员修订,再由执行主编修订,最后由主编陆谷孙审定。“陆老师自称‘老改犯’,他的校样看起来像是打翻了墨水瓶,常常为了一个词条一遍遍地修改,或是调整翻译用词,或是重新选择例句。”《中华汉英》责任编辑于文雍记得,陆先生说过,编词典过程中“改”是没有止境的。但“如果没有无休止的改和加,《新英汉词典》能累计售出一千万册吗?”
陆谷孙的《中华汉英大词典》手改校样
陆谷孙自己 “顽固地”认为词典的第一要素是“查得率”,甚至没有其他方面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因为“这符合最广大读者的需求”。他有着丰富且庞大的阅读量,关心时事,且非常喜欢随手写——伸手可及的信封、明信片、小纸片上常常写满他的最近收获。
陆谷孙门生、复旦大学外文学院院长高永伟说,陆先生一直特别关注收录新词。1990年代跟着先生编纂 《英汉大词典补编》时,先生就叮嘱他,每天要在最新的报纸、杂志中找新词、热词。但编词典时不能照单全收,比如入选的词必须在不同的新闻报道中出现过至少3次,而且有一定的时间跨度。
陆谷孙修改发布的《英汉大词典补编》的《新词例证征集表》
在高永伟看来,《中华汉英》就有着浓重的“陆氏风格”。翻看《中华汉英》上卷,最近几年流行的许多汉语新词、热词扑面而来。其中既有高大上的专业词——灰天鹅(grey swan)、标签云(tag cloud)、光保真 (light fidelity,Li-Fi)、可穿戴设备(wearable device),又有挂在嘴边的时髦话——高级黑(last word in being negative)、草根(grass-roots)、海选(mass election),等等。占比较大的是与计算机、手机和网络相关的词汇,正如陆先生所言:“今天编词典要着重顾及使用者的大头——年轻一代,特别是那些‘双机人’:计算机和手机用户。”比如 低 头 族(phubbers)、建 群(to set up a group[in netspeak])、点 赞(to push the“like”button;to give the thumbs up)、给 力(boosting;stimulating;cool;awesome)、爆 表(to go beyond index;to exceed the upper limit)、呆 萌(silly and cute;adorably foolish;adorkable),等等。
“陆老师一直要求我们多看英文书籍、报刊、杂志,然后反哺到汉语翻译中,这样译文就有了地道性。”高永伟说,除了记录下汉语新词,陆先生还想方设法在词条或例证的译名中,体现英语新词的用法。例如,在“矫情”表示“pretentious”的义项下,设置的例证是“当地铁上其他人都在低头玩手机时,正儿八经地看书难免会觉得有几分矫情(when all else is phubbing on the tube,reading a serious book may seem somewhat pretentious)”,其中所用的“phubbing”一词2012年才首现于澳洲报纸。
对于一些成语、俗语、谚语等,陆先生尽量用英语中地道的习语来对应翻译,尽最大可能实现词目和例证的 “等值翻译”(陆谷孙语)。例如,对“进退维谷”除了提供最为常见的 “in a dilemma”之外,他还提供了两个英语习语——“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和“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
陆谷孙发病当晚的书桌。高永伟摄
“把汉语、英语中最优美的部分通过词典这个窗口展示出来”
【编词典就像做厨子】
在学术界,陆谷孙是公认的“英语大师”。提起先生的名字,人们总是能马上联想到他主编的《英汉大词典》。这部词典对中国英语教育的影响难以估量。
有一次语言学家陈原对陆谷孙说:你晓得欧洲要惩罚一个人用什么办法?就是把他发配去编词典,你怎么会编得这么来劲。是的,陆谷孙开始也觉得枯燥。可是,编着编着就觉得有创造性了,“很有一种自我实现的乐趣、快感。”他说,编词典就像做厨子,受不了做饭做菜的热气,就不要轻易进词典编纂的厨房。这埋头一做,就是40多年。
“偏向疏篱断处尽,亭亭常抱岁寒心。消磨绚烂归平淡,独步秋风无古今。”这首诗道出了“陆老神仙”的风骨。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的院训,是陆谷孙早年提出的:“学好外国语,做好中国人。”强调的是知识要服务于国家,服务于民族。据说他最担心外语系的学生中文不过关,“中文都没读好,怎么读得好英文呢?”
由校长陈望道签发的陆谷孙毕业文凭
陆谷孙曾提出,《中华汉英》的一部分受众是国人,他希望可以让不熟悉古字、古词和舶来专业术语的年轻读者,通过名言、熟语、谚语、歇后语等汉语词条所对应的英语解释,提升对本族语的认知,补一补传统文化的课。同时,他更希望能让对中华文明感兴趣、想学汉语的外国人了解中国的传统与文化。
据统计,《中华汉英》的百科类属标注中标注“Chin(中国的)”的中国特有词汇有504个,“Chin Med(中医/药)”的有734个,“Chin Myth(中国神话)”的有227个。而且,词典里还有大量摘自中国经典名著的警句、箴言、妙语等,有些还用☆加以标注。比如,在“合”字头下,加有此标注的例证多达6条,分别摘自《庄子》 《孙子兵法》 《周易》《战国策》及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
在词典中,还有不少有中国特色的词语,是通过字面直译加注解的方式来翻译的,以帮助外国人理解。比如 “闭门羹”[(stew prepared for a brothel client but admittance refused) no admittance;refusal of entrance;door slammed in one’s face;cold-shoulder reception]、“斗地主”(fight-the-landlord[3-or 4-party card game to outplay the side passing for a rural landlord]),等等。
另外,《中华汉英》里还收录了港澳台地区的典型用语近1000条,以及汉语各大方言区中的常用词语,如 “忽悠”、 “刮三”等,“使其成为汉语里面一个共核部分,借助英文翻译让大家培养认同感,何乐而不为?”(陆谷孙语)
于文雍介绍, 《中华汉英》收录了大量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习俗等有关的词汇。在业已出版的上册中,仅成语就逾2万条。此外,不乏古汉语条目,甚至象形文字,这在同类型同体量的汉英词典中是一个突破。“从无到有是最难的,陆先生就愿意做这件难事。”更难的是,陆先生“提供的例句或文采斐然,或风趣幽默,还能引发人们思考”,他希望“把汉语、英语中最优美的部分通过词典这个窗口展示出来”。“从《中华汉英》就可以看出来,陆老师为传承中国的传统文化费了多少心。”
陆谷孙(右)与父亲陆达成
说起陆谷孙的这份情结,不能不提他的父亲陆达成。陆谷孙曾说: “俗世给了我很多虚荣,但我最看重的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曾翻译过法语书的陆达成,要陆谷孙从小读的是《朱子家训》《曾文正公家书》等中文经典。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在陆谷孙当外文系主任时,会开设“白菜与国王”系列讲座,请余秋雨讲文化、冯亦代讲新闻、董鼎山董乐山兄弟讲翻译、陈钢讲《梁祝》作曲、黄蜀芹讲电影、俞丽拿拉小提琴。
陆谷孙与妻女
陆谷孙戏称自己是 “假孤老”,他的太太、女儿早就移居海外,且早已有第三代,但他只是隔年去与他们团聚。至于他自己为什么坚持留在国内,他曾引用两句话作答。一句是捷克作家克里玛说的“我没有参与创造国外的自由生活,因此我并不留恋。我的心还在布拉格。”一句是杨绛说的“我们都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或许于文雍的解释更直白一些,“陆老师认为,他在国内的作用更大”。
以前外文学院新生入学时,会请陆谷孙给大家上入学教育第一课。他曾说:“我希望我的学生们心中有这条道德底线,不要欺骗、钻营、庸俗、猥琐,而要用一颗忠诚、明敏的心,保持对问题的省思与追问。”很多人觉得,这就像陆谷孙一生的写照。
“学术是我生命的延续,学生是我子女的延续”
【平实的大师】
一位青年教师记得,2010年毕业典礼,年过七旬的陆谷孙谢绝专车接送,坚持在30多度的高温下步行20多分钟到达会场。一名初中生发现微博上的“陆老神仙”就是《英汉大词典》的主编陆谷孙,便在微博上向他提问,没想到竟收到了长长的回复。先生去世后,一位在复旦附近卖电话卡的小贩在灵堂跪下,说到先生有时会帮他看摊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谷孙曾说,他喜欢孤独、不喜交际应酬,“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教书匠为好”。许多学生在上过陆谷孙的课后都说,听他上课是一种享受。尤其他讲课时的“陆氏幽默”。按他自己的要求是“一堂课,起码要让学生笑3次”。除了本院学生,复旦其他院系甚至许多校外的人都会赶来听课,以致有时教室中座无虚席,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1984年,时任美国总统里根访华期间在复旦大学听课,讲课者即是陆谷孙。
1984年,时任美国总统里根访华期间在复旦大学听课,讲课者即是陆谷孙。
2015年,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曾召开过一次隆重的聚会,纪念陆谷孙先生执教50周年。陆谷孙读研究生二年级时,因外文系缺教师,他就被安排教大五的毕业生。为了不丢面子,他总是“精细地备课”——把课堂上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背出来,然后对着镜子练。负荷最强的时候,他每周要上14到16节课,每晚还有2个学生要找他练口语,同时还得完成自己的研究生论文。那次纪念会现场来了几位陆谷孙最早的学生,他们一起唱了几首歌,都是陆谷孙当时为了让大家学好英语自编歌词的“原创歌曲”。
陆谷孙是莎翁研究专家,1982年时他即凭借《逾越时空的哈姆雷特》一文,成为第一位在国际莎学讲坛上发表论文的中国学者。他在课堂上教授的一些莎士比亚名篇,让很多学生因此走近了被认为极其深奥的莎翁。
陆谷孙著《莎士比亚研究十讲》
《英美散文》这门课,陆谷孙一直坚持讲授到2014年,当时74岁高龄的他因腔梗住院后不得不停止教学。陆谷孙弟子、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谈峥至今记得,1987、1988年间他读大四时,陆老师给他们上 《英美散文》课的情景。“陆老师上课时,声音在教学楼走廊里好远就能听见。这说明他上课是很用力的。”
在1997年春心脏早搏发作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陆谷孙仍然坚持抱病上课。甚至在学生发现他脸色苍白,体力不支,好像透不过气来,要立刻送他去医院时,他还是坚持把课上完。下课后,他就被直接送往新华医院抢救。成群的学生捧着鲜花去医院守护、看望他。
“陆老师在教学上一直在动脑筋。”谈峥说,陆谷孙曾告诉他,自己上了几十年的课,但有时上课前一晚还会兴奋得睡不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师,在上课之前,还因为要面对学生而兴奋得睡不着,这种精神实在是很难得的。”
陆谷孙在课堂上
陆谷孙常说:“学术是我生命的延续,学生是我子女的延续。”自1965年从教以来,陆谷孙即使担任行政、科研工作,也承担了大学英语教学和英语专业本科、硕士、博士生课程的教学工作,工作量远远超过了学校的规定。2000年他跨入了60岁的门槛,但教学工作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对本科生开设的基础课达400课时以上,给研究生上课350课时以上。
陆谷孙批阅过的学生论文,哪怕是厚厚的一叠,他也都一字一句地批改。在一些他认为“低级错误”的地方,他会画上标志性的“大眼睛”作为警示。批阅到最后,他还要写下一长段评语,据说是为了“让每个同学觉得自己是受重视的”。
批阅时,在一些陆谷孙认为“低级错误”的地方,他会画上标志性的“大眼睛”作为警示
平时,只要是学生去找陆谷孙讨论问题,不管认不认识,他都热情接待,帮忙查找资料,而且毫不犹豫地借书给他们。不管是不是他门下的学生,他都提携奖掖。许多复旦的本科生、研究生,都在升学、留学、求职、文章发表等方面得到过他的帮助。
陆谷孙还一直从自己有限的收入中,拿出钱来资助贫困学生和有困难的同事、朋友。仅是他经由弟子们之手散出去周济贫困学生和院系职工的钱,就数以十万计。
尽管获奖无数,但在陆谷孙的家里,几乎看不到奖状、证书。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在复旦以第一高的票数当选“本科生心目中的好老师”。他说那是“给我喜悦最多,让我最感动的一次”。
作者:单颖文
编辑:单颖文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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