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呼吸丨评京剧《赤与敖》:传统形式焕发现代活力
12月4日,首届中国(上海)小剧场戏曲展演暨第五届“戏曲·呼吸”上海小剧场戏曲节来至第七天。在领略了越剧、高甲戏、绍剧等多个剧种的独特魅力之后,长江剧场红匣子于当晚迎来京剧《赤与敖》的首演。尚未开锣,观众们便早早来到剧场等候,我也有幸到场欣赏此剧。整场演出精彩纷呈,观众彩儿声不断,足可见大家对于这出新编戏的喜爱。观剧之余,我有感写下这篇文字,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一点体悟。
《赤与敖》吸引我的,首先是它的题材。正如编剧莫霞所言,这个故事是天然的京剧题材。铸剑师干将之子“赤”为替父报仇,刺杀楚王,竟自割头颅,交由陌路相逢的“敖”,敖代其杀王成功后也拔剑自刎……一诺千金、义薄云天、舍生取义,萍水相逢却能以生死相托,这自古即是中国文人侠客所秉持的价值观。京剧艺术中也不乏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这其中既有如《荆轲传》中樊淤期这样的一国大将,也有如《伍子胥》中渔夫与浣纱女这样的普通百姓。他们在面对信义与性命时所作出的抉择,令人赞叹!《赤与敖》正是这样一出展现义、勇、信的大戏,它以京剧这一传统艺术形式为载体,以古喻今,具有很足的现实意义。
新颖的戏剧叙事手法
小剧场戏曲的理念来源于小剧场话剧,是近年兴起的新型戏曲形式。得益于小剧场的天然优势(小、深、精、广),它能够从不同方面对戏曲艺术本身进行多方位的探索。一般公认的第一部小剧场京剧是朱强与李晓兰的《马前泼水》。此剧的一大特点即是在戏剧叙事中运用了倒叙、闪回的手法,打破传统京剧按时间逻辑平铺直叙的方式。
《赤与敖》作为一部小剧场京剧,同样运用了这些新颖的手法,如插叙、闪回甚至是平行蒙太奇等。全剧分为四个部分(序、剑、鼎、尾)。以第三部分为例,敖首次登场来见楚王时,按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他已答应代赤报仇,并且赤已经自刎而死(我们能从敖的念白以及他所背的红包袱得到暗示,这个包袱正是赤的头颅)。然而,这段剧情是缺失的,我们是通过敖向王的“叙述”(在戏剧上是用插叙的手法)才得以知晓的。在这一段插叙的表演中,有一个特别令我印象深刻细节。敖在向楚王“叙述”遇到赤并答应替他刺杀王时,舞台上实际是赤与敖两人对手戏,而随着剧情的深入,楚王上台,此时三位主角同时立于台上,而剧情所展现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场景!编剧在此处通过敖的“叙述”构建了一个平行蒙太奇,效果绝佳,令人耳目一新!这是一出以春秋时期为背景的京剧,但其戏剧叙事所运用的手法却如此多种多样且现代,可以说是传统与现代的一次完美结合,我们从中看到的是编剧深厚的戏剧功力及其团队的巧妙用心,点赞!
另外要指出的是,正是由于《赤与敖》在戏剧叙事中运用了多种现代的手法,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全剧的戏剧连贯性。众所周知,传统京剧的一出戏往往由数个可以单独演出的折子戏构成,每一个折子都有一定的独立性,也正因此,整出戏有时显得有些赘余。而《赤与敖》由于采用了插叙、倒叙和闪回的戏剧手法,四个部分在戏剧情节上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很好地避免了这一问题。
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一场视听盛宴
《赤与敖》是一出让人大饱眼福、大饱耳福的戏。
老一辈儿人上剧场爱说“听戏”,倘若有人说去看戏,那便会被讥笑为外行。这在今天看来当然是一句笑谈。除去唱和念,京剧的做工是十分有看头的,演员的神情、身段儿、武打等等,可以说每个动作都带着戏。在《赤与敖》中,您能想到的,武打、抢背、吊毛、侧翻、高台后空翻等等一应绝活儿都涵盖其中。但我要说的不止于此,上述这些在传统京剧里都有,没什么稀奇。我想着重谈的,是这出戏的舞美和服装设计。
首先,就舞台布置而言,它将“赤与敖”这三个红色几何体大字作为道具搬上舞台,用以替代传统京剧“一桌二椅”的惯用配置,加之台上的黑色布景以及不时从舞台上蔓延开来的干冰,为整出戏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气氛。其次,《赤与敖》引入了传统戏曲中所没有的灯光设计。一方面,灯光取代了传统剧院拉帘儿换台的程序,大大提高了效率。另一方面,剧情发展过程中通过灯光的明暗对比这一小小的细节,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剧中的各类戏剧手法,切实加深对于剧情的理解。最后,剧中人物服装设计也与传统京剧大不相同,令人赞叹。演员出场的瞬间,我甚至有种在观看一场歌剧的错觉。简言之,我认为上述这些做法是创编团队对京剧在新时代表演形式的一种尝试,它毫无疑问是成功的,这种探索也再次让我们感受到京剧这一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所具有的创新和发展潜力。
《赤与敖》的音乐写作与创腔是我想谈的最后一个方面。与京剧传统乐队的配置不同,该剧在传统文武场的基础上加入筝、笛和大鼓,整个乐队由作曲杨梅亲自指挥。音乐编配方面,曲牌体与京剧皮黄腔各板式的结合是一大亮点。与此同时,吹打乐的适时加入又为剧情的发展,惊心动魄,产生了一种与传统京剧武场伴奏不同的新颖效果。换言之,剧中音乐的均是根据剧情的需要来写作的。从演出的效果来看,剧中的音乐显然很好地起到了暗示剧情、渲染气氛的作用。举一个例子,整出戏开头的琵琶巧妙地借用了传统名曲《十面埋伏》的开头,以此隐喻楚王被杀的下场,既为全剧定下了杀气腾腾、惊心动魄的基调,同时似乎也暗示了全剧悲剧性的结局。
此剧的唱腔设计也很出彩,全剧以皮黄腔为基础,同时辅以曲牌体唱腔。相信观众在欣赏过程中或许都有这样一种体会,人物的每一段唱腔都与当时的剧情紧密联系(尤其是王和赤的几段曲牌体唱腔),突出了剧中人当时的心理状态,在此不得不赞叹杨梅的深厚功力。剧中令我印象颇深的是第二部分“剑”中莫邪(老旦)的大段反二黄。反二黄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板式,它常用于悲剧,来表现人物的悲凉、凄苦之情。《窦娥冤》中的窦娥、《乌盆记》中的刘世昌以及《李陵碑》中的杨继业等,都有极为精彩的反二黄唱段。反二黄唱段通常时间较长,因此对于演员的功力也是一个考验。该剧在此处为莫邪设计的这段唱腔,十分贴合剧情。饰演者何婷的唱功不俗,将近10分钟左右的唱段,听来真是十分过瘾!
写在最后
作为一出新编戏,京剧《赤与敖》从各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是成功的。然而,若要成为一部成熟的艺术精品,仍然需要创编团队及各位演员的不懈努力。单从首演的情况来看,我认为该剧还有一些需要改进的点,在此暂且提出,供创编团队的各位专家参考。
首先,楚王这一形象选用净角来表现是否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我在观剧的过程中一直有这样一个疑惑。楚王暴虐自私、多疑且好猜忌,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显然更适合用花脸来表现。吴响军的扮相潇洒,唱作俱佳,但由于老生行当的限制,我认为无法很好地将楚王的性格特征完美地展现出来。况且在表演——尤其是楚王的念白——过程中,吴响军也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净角的咬字发音。其次,京剧演员的戏剧表演能力似乎还需继续提升。京剧是一门程式化的艺术,一个身段、一句念白都有其固定的程式限制,传统老戏中的演员们一辈辈都是这么演,这完全没有问题。然而对于新编戏来说,一旦出现了脱离戏曲程式的表演场景,问题就来了,如何能够在脱离程式的情况下,揣摩剧情及人物的心理,是演员们需要思考的。
以上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拙见。京剧的表现题材是极其丰富的,大至家国情怀,小至百姓生活百态,可谓无所不包。而小剧场京剧作为京剧在新时代发展的产物,得益于科技的发展以及各类姊妹艺术的影响,具有得天独厚的探索优势。我期待着未来还会有更多像《赤与敖》这样的优质新戏,同时也衷心祝愿京剧这一传统的艺术形式能够在现代社会重新受到人们的喜爱,在新的时代焕发新的活力。
作者:李超楠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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