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拓宽的街道” 上海支马路的别样风景
最近几年,上海人越来越喜爱自己的城市支马路。
上海,是中国较早的现代化城市。
时至今日,这片6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每一时期的发展,都能为中国的城市进程提供一些先兆。为此,我们推出上海城市观察系列报道,从一栋楼、一条路、一处公共空间等入手,重新发现城市里那些悄然发生的新变化,解读那些值得关注的新议题。
首篇聚焦上海支马路。相对于大型商场,如今上海更有活力的,似乎是那一条条犹如毛细血管的支马路。每到双休日或晚上,这些小路上都汇集着年轻人,他们穿着时髦,散步、消费、社交,看风景的同时,自己也成为城市的一道风景。越来越多有趣的空间产生了,上海城市的活力,是否正在向支马路转移?
支马路
居民除了在家里和办公室之外,相当多的时间就是在城市户外移动,人们一直在路上。路,就是他们对一座城市的空间体验、直观感受。因此城市有广场、公园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些阡陌交织的路。
一条道路是否发展过头,关键就看一个指标:为游客服务的商业、为本地居民服务的便利,两者的比例是否平衡。
愿花2小时车程买面包
永福路上有一家特色杂货店,卖一些上海的老物件。店门很小,但只要跨进门内,就仿佛穿越时空。
老板说,卖的商品本来就小众,没必要开到闹市区去。附近充满沧桑历史的上海老式建筑群,更加符合商品的文化气质。这家小店与周围很多有意思的小店共同营造出永福路一带的文化氛围。
每到双休日,这条小马路上年轻人来来往往,吃吃逛逛。杂货店老板自己也会在休息时去附近走走,累了就在咖啡店坐下。“我不喜欢大商场,我觉得这一片才是上海富有吸引力的地方。”他说去日本旅行时,很喜欢京都,常常出于好奇心弯进那些小路,随后被有意思的招牌所吸引。
最近几年,上海人也越来越喜爱自己的城市支马路:它们往往绿荫掩映,冬暖夏凉;道路宽度适中,过红绿灯不需要分两次;车辆时速有限,不会过于吵闹;而逛街的人一眼就能望穿对面行人的表情和衣着,在看与被看中,成为彼此眼中的风景。
让这些支马路充满魅力的还有沿街小店,它们往往店招低调、不起眼,但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年轻人仿佛只有在这样的支马路闲逛,才能感受到城市生活的情调。
如今,上海东北片区的人愿意花2小时车程,去西边武康路的一家面包店消费,或者在一款“网红”冰激凌店前排队。上海西南片区的人也可能愿意花2小时车程,去参观北边哈尔滨路上的一家小书店,或者在美剧主题的咖啡馆喝一杯下午茶发呆,仿佛自己也是剧中人物,消磨一段难得悠闲的光阴。
当我们的舆论还在为上海大型商场人气不够、实体店铺快要倒闭而担忧时,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支马路上越来越充满人气和活力,实体店铺的危机其实没有陷得那么深。
上海似乎正在紧跟全球城市的发展路径,年轻的市民们集体无意识地做出了选择:逛支马路,或许比逛大商场有趣。支马路成为越来越充满魅力的城市空间。
每条道路都有双重身份
关于支马路的振兴意识,其实上海很早就有直觉。
十几年前,南京路步行街刚刚改造完成,人们蜂拥而至,兴奋而好奇地打量,提出五花八门的意见。在这些意见中,有关部门意识到一点:只有一条道走到尾的繁荣南京路,略显单薄。
全世界著名的商业街,纽约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等,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与主路交叉的支马路,如同鱼骨状一样往里延伸,同样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支马路的繁荣与主路共同构成了商业街的厚度。
除非直冲奢侈品而去,纽约人和巴黎人逛街,也喜欢拐到背后的支马路,在附近一带“团团转”,而不是一条主干道从头走到尾。许多资深游客声称,这样才是真正的深度文化体验。
当时,上海有关部门就曾提出,南京路步行街的支马路,也是发展的重要动力。尤其是南京路的商业量已趋饱和,想要容纳更多的人、激发更大的购买力,仅仅一条主路难以承载。于是在有意识的引导下,南京路的几条支马路开始发展起来,越来越多的小店生长出来。可奇怪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对那些小路依然视而不见。无论外地游客还是上海市民都觉得:南京路或许值得去,但旁边的支路不值得,没什么可逛。
为什么会这样?同济大学副校长伍江说:“背后反映的是人们心里对一个公共空间的认同感。”
伍江解释,路不仅仅是通行的路,更是“公共空间”,这个意识转变尤为关键。
城市发展的早期,我们都把路简单理解成交通,它的主要功能是通行,开车、骑车、行走,至于在两点的通行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似乎无关紧要,充其量装扮一些漂亮的绿化、好看的霓虹灯就行。
然而南京路定位为步行街后,就产生了和一般道路不同的性质。人们不再把南京路看成交通要道,大家忽然意识到,原来路不只是用来通行的,它也是城市的活动空间、公共空间。
其实,每一条城市道路都有双重身份:第一是交通,第二是公共活动。
试想,居民除了在家里和办公室之外,相当多的时间就是在城市户外移动,人们一直在路上。路,就是他们对一座城市的空间体验、直观感受。因此城市有广场、公园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些阡陌交织的路。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好的城市,或者城市里最好的地方,一定是小路、街道最活跃的地方。如果街道死气沉沉,这片区域就不会好。”伍江强调,而今天中国的城市在发展中,对道路的非交通功能一直关注太少。反而是市民、游客,他们凭着直觉,需求先一步起来了。
生活的故事发生在支马路
1990年代末,上海的支马路就开始为市民提供生活休闲。那时候,陕西路主要卖鞋子,长乐路主要订衣服,两者都提供了商场以外的有趣商品。衡山路、茂名南路酒吧街,襄阳路休闲商业街……沿着淮海路的鱼骨状支马路,依次渐进,一条条迸发出生命力。
其实,这种支马路上的活力,从上海城市发展的起点就一直存在。住在五原路一带的老居民陈伟敏今年67岁,陶云飞今年73岁,俩人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沿街的店面充满乐趣。
比如老虎灶是每个居民区门口必备的。想要洗个澡,只要去门口叫一声就有人把水挑来。置办新衣服,先到布料店买好布,再去找裁缝店定做。酱油店、米店、煤球店一字排开。而小孩子最喜欢的莫过于烟纸店,小小的门面,日用百货、零食副食品样样都有。到了夏天,烟纸店门口摆出棒冰,更加让人垂涎欲滴。
上世纪中叶,支马路上还会有摊贩搭篷做生意、卖点心。陶云飞至今记得:当时的饺子1分钱一只,他每次都是拿着一个搪瓷碗50只一起买回家。这样的场景到上世纪80年代开始消失。
乌鲁木齐中路上,乌中菜场也是这样的模式,沿着上街沿搭篷摆摊,很多人习惯上班前先把菜买好,大清早就很闹猛。人们拿着菜篮头,往地上一放当作占位子,你帮我占肉摊,我帮你占菜摊。
为什么聊起那番旧日光景,人们至今依然觉得鲜活有趣,甚至以此维系着对一座城市的情感?
因为当时的人们虽然无意识,但那些错综复杂的小路,确实成为公共活动空间,成为人与人交流的最佳场所。上海的一条条马路上,曾经承载着城市的生活记忆、情感记忆、交往记忆。人们回忆的不是路,而是那些生活的故事。
“我们需要彻底改变对路的理解。”伍江说,“这样城市才会活。”
降低商业热度是宗旨
常去安福路的人一般就冲着两样东西:飘然的食物香味和馥郁的艺术气息。
东起常熟路,西至武康路,中间与乌鲁木齐中路相交,这条不足一千米长的小马路上店铺林立。其中,大大小小的美食店铺超过46家。不仅吸引了很多本地老饕,也受到金发碧眼的外国“吃货”欢迎。
来上海工作生活了8年的美国人史蒂夫就是其中一位。家住常熟路的他可谓是“近水楼台”,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安福路。平日工作繁忙,在办公楼里都是西装领带,到了周末,他就会和朋友一起换上T恤和人字拖,回归一个美国大男孩儿的模样,坐在沿街的位置悠闲地吃一个早午餐。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即使是炎炎夏日也能提供一片阴凉。
马上要去国外读研究生的郑小姐说起美食头头是道,在她心目中,安福路是她离开家乡后怀念上海的理由。“毫不夸张地说,走在这条路上,我的手机能够一路自动连上WiFi,因为差不多一家家都吃过了。”
美食之外,话剧也是郑小姐的心头所爱。她常常会和朋友到安福路上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排队买票。虽然排队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只要想着买好票就能在这条路上散个步,看一看两旁充满情调的老建筑,她的好心情总会如期而至。
家住浦东的金小姐第一次喜欢上这条马路是在一个下午。那天,她与朋友坐在爱菊小学对面的面包房里,看到刚刚放学的小朋友们手牵着手蹦蹦跳跳跑进店,对着柜台里的手指泡芙咽口水。家长们跟在后头,给孩子们买完泡芙,就一起坐在靠窗的座位拉拉家常,与孩子们一同享受放学后的悠闲时间。
金小姐说,傍晚的路边虽然停了很多车,但令她意外的是,交通依旧井然有序,行人和司机都会相互谦让,“有种电影里面共同生活在一个街区的感觉。”
保持这样的街区文化并不容易。这几条小路所在的湖南街道,几乎天天在对商业资本说“不”。
这片支马路渐渐出名,许多商家纷纷找上门来,想要开店。但是街道负责人每次都只能指着规划图回答:“你看,这一带我们已经计划不再新增店铺。”
作为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区之一,湖南街道的文化意识很强,也结识了一大批建筑和历史文化学者。看到如今双休日,永福路、武康路、安福路等游人如织,伍江再三对湖南街道呼吁:“这片的商业已经过热,最好降降温,安静些才好。”
一年多以前,湖南街道成立风貌保护专项办公室时,就在思索这些小路如何规划。与一般思路相反,减少人口密度,不让这里成为游客之地,把热度降下来,反倒成为一大宗旨。
目前,这片区域的商业构成有了方向性规划:淮海路以商贸为主,复兴路是音乐文化聚集地,北面是餐饮休闲带,东湖路是食品示范街,新乐路原本服装店就很热闹,现在已成为服饰一条街。而其他片区只做减法,不做加法。
这里的7条小路,每条都有一本厚厚的规划。7大本规划,从店招设计,到建筑立面颜色、窗台形状,细节一一在列,不允许破坏支马路上的风貌。
“我们不希望这里都变成商铺,喧嚣之后,反而弱化了文化元素。”湖南街道负责人说,“文化是百年孕育而来,文化的沉淀是这里独一无二的价值。”
为游客还是为居民
“这条街不会命名什么商业街吧?”沙朗·佐金这样问。
沙朗·佐金是全球知名的城市学者,几个月前她来到上海。同济大学建筑学刘刚教授陪她逛了富民路。佐金很喜欢,但又有些担忧。
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全世界的文化街似乎都摆脱不了一种宿命:草根自发而生的文创渐渐成长、闻名,游客们蜂拥而至。地租渐高,被商业资本盯上。而一旦向商业方向发展,就意味着它即将走下坡路,文创小店不堪高租金而走,游客和居民也会渐渐诟病其商业味太浓,缺乏独有的文化魅力。
田子坊是这样,M50是这样,还有无数条规划中的商业街都走在这样的发展道路上。有没有可能打破这种宿命呢?
从去年开始,刘刚就在富民路等几条支马路做调研,题目是《历史街道作为城市活力的中心》。
选择富民路、安福路,是因为刘刚觉得,这是目前他在上海见过做得最平衡的街道。服务城市和服务居民,匹配得刚刚好。
这里的小路,历史上就有人性化的尺度。而改革开放以后,店铺一度引领上海的时尚,比如上海最早的松糕鞋就出现在这里。在富民路开店的人,大多略有闲钱和精力,便满足一下文青的价值和情怀。渐渐地,参与其中的人越来越多。
刘刚为此做了总结:一条街道是否发展过头,关键就看一个指标:为游客服务的商业、为本地居民服务的便利,两者的比例是否平衡。
如果一条路上全是商店,充满游客的喧嚣,而不照顾本地居民的生活空间,它必然会变味。所以当时,刘刚这样回答沙朗·佐金:富民路迄今为止的价值所在,就在于公共资源的投入和社会自发的聚集,两者保持了平衡。
如果没有政府引导,城市的文化空间很难快速聚集,但政府一旦投入,常常会一股脑儿投入过多。富民路一带,政府的投入是适度的,是尊重其他主体的。居民们在其中怡然自得。
陈伟敏和陶云飞注意到,白天走在这里附近的,还多是本地居民,小路保持安静。到了晚上,年轻人、外国人喜欢去酒吧,而当地居民则在路上快走、跑步,锻炼身体,时而互相交流细语。
好的空间会教育出好的市民
伍江比较津津乐道于杨浦区的大学路。
大学路曾经是一条更宽敞的马路。当时因为交通需要,计划用这条路连通复旦大学和五角场。
但是接手规划后,伍江他们就提出,五角场未必要成为逛街的目的,这条路本身能不能成为目的地呢?几番博弈后,大家突破既有规则,做了一个中国城市少见的举动:把宽马路变窄,大学路从一级道路降级为二级道路。
现在,这条西起国定路、东到淞沪路,不到一公里长的小路上,林立着各种商店、餐馆,以及很多刚创业的小公司。
路伊始处,一段画满涂鸦的墙面,让人感受到创意园区才有的桀骜不驯。一些小餐厅是大学老师或学生开的,也有一些老外来此开咖啡馆。意大利面、现磨咖啡等,一路走一路飘香。独特的装潢和口味背后,是文化人的那份心思。
如今的大学路,以“创意、文化、格调”为特色,吸引了周边大学生和写字楼的小白领。有网友评价,现在整条大学路充斥着说不清是小资还是屌丝的气息,也是五角场的一大亮点。
“关键,路不能宽。如果大学路放宽,活力就没有了。”伍江解释,这条路现在如此热闹,说明市民需要这种公共活动空间。一旦有,我就不走了,不必非要抵达五角场。它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所有支马路都可以热起来。
但大学路的做法突破常规。有人担心,它可能是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这样处理的城市马路。
刘刚最近则比较担心永康路。它已经盛极一时,接下来会怎样?
“我觉得可能变糟。商业内容过多,已经没有其他业态,社区的人在那里难以获得满足。这些意味着失衡。”刘刚说,居民和商店已经时有冲突。尽管现在在改良,比如规定晚上10点以后不允许外部开放营业。但根本问题是,永康路还能为周边居民带来什么样的城市生活?
刘刚平时喜欢挑选一些空间观察,比如“网红”冰激凌店每天有很多人排队。他发现排队的女生一般打扮时尚,在那里,她们更开放,积极,愿意交流,情绪是正面的。
“因为这个空间鼓励人与人的信任和分享。相反,如果在恒隆广场,以我的穿着和模样,那些女士可能不会理我,带着一种骄傲仰头而去。”刘刚说。他在那里还看到一位身材很好的男士,带着女朋友,牵着一条巨大的狗。排队的人都会去摸摸他的狗,与俩人随意聊天。
这就是上海的友善。一个好的城市空间,不仅接触他人,也是塑造自我,更是培养市民责任感、认同感的活动场所。“好的空间,会在潜移默化中为城市市民提供好的教育。”刘刚总结。
不宜过度规划,依赖自发生长
传统城市规划有一个误区,所有指标都是效率指标,并不考虑人性需求。比如,计算得出,附近每一百人需要一个菜场、每一千人需要一家医院。但是恰恰忘记,人们更喜欢多元而丰富的选择。
小区附近终于有一家星巴克,你会觉得开心,但仍然不满足,最好城市到处都有,去哪儿都能喝。如果只有星巴克也不行,还要有其他品牌的咖啡店,提供各种各样的选择,想吃什么就选什么。这就是活力,城市的活力同样如此,而这些,单靠规划无法做到,只能依赖城市空间的自发生长。一个有趣、丰富的空间,人们喜欢的都是那些不经意间的发现,那些拐角处的惊喜。
“好的城市是人们愿意到街道上去,不好的城市是人们宁愿待在家里和办公室也不愿意出去。”伍江说,城市公共空间是有层次的。比如,我们需要很高层次的大公园、大广场、步行街,但我们不可能除了回家和上班,剩余时间都待在大公园。次一级的小公园、小绿地、商业街同样重要。而更小的范围,每个居民都离不开社区环境、居住的街道。当他们打开家门,那些小路就是更加日常的公共和社交空间。
今天的湖南路一带,拍婚纱照、拍历史建筑、参观张乐平和柯灵故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一位澳大利亚人说,自己周末会在湖南路的房子里住,一家人晚上在路上散步,白天在绿荫下骑自行车。比起伦敦、纽约,他更喜欢这样的上海。而一位摄影师形容自己的心情:每天最渴望的就是太阳高高升起,看着阳光下的人、花草与景物,就有一种把他们定格在相机中的感动。
今天,全球城市几乎不约而同,都在重新发现路的价值。而上海的支马路上,正渐次出现了高品质的空间。让它们自发生长,适度引导,而不是用经济头脑过度规划——
“永不拓宽的街道”,方能成就一座全球化城市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