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纪念专辑】鲁迅作品英译书评及导言(选辑)
《中国小说史略》外文社1959年版
《鲁迅选集》外文社1956年版
《无声的中国》牛津1973年版
《鲁迅小说全编》印第安纳1982年版
《鲁迅小说选》诺顿2003年版
《中国小说史略》ChinaBooks2014年版
鲁迅作品在英文世界中的传播多年来一直吸引着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者的关注,尤以英美高校中的学人为主,其中有些兼为作家,有些同样也是中国文学作品的译者。他们为英译鲁迅作品写下了不少书评或导语,评介鲁迅作品的特色,梳理传播历史,推介新译亮点。此处选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组英文书评,及新世纪以来重版的两种英译本前言,一并译成中文,以飨同好。为简洁计,译文多有删节。
——李晶译记
英文版《中国小说史略》书评
[美]约翰·毕晓普(John L. Bishop)
《中国小说史略》,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北京外文出版社,1959。书评原文刊《海外书览》杂志1961年秋季号(Books Abroad,Vol.35, No.4)。该刊1927年创刊于美国奥克拉荷马州,1977年更名为《当代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
这部小说史略是根据鲁迅在北京大学讲课时的讲义整理而来……《中国小说史略》英译本是“中国知识丛书”的重要新增书目,展现出鲁迅这位革命知识分子的另一个重要侧面。过去我们对鲁迅有一种印象,那就是他不依不饶地反对一切与中国“封建主义”过往相关的事物。读了这部“史略”,或许能够修正这种印象。
“史略”中提到一些资料,鲁迅只闻其名未见其文,后来才陆续为后人所见;虽然如此,鲁迅此著的丰富性仍是引人瞩目的,它为大量的中国虚构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份精彩的指南。这部作品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按照编年顺序,分门别类列出了想象型文学的文集和单行本。作者还摘引许多短例或选段,供读者就作品风格和叙事方法作出评判。更有批评性质的是正文后的文章《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鲁迅选集》(第三卷)书评
[美] 约翰·毕晓普(John L. Bishop)
《鲁迅选集》(第三卷),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北京外文出版社,1959。书评原文刊《海外书览》杂志1961年冬季号(Books Abroad,Vol. 35, No. 1)。
此卷文集里的文章原文选自五部杂文集:《三闲集》(1932)、《二心集》(1932)、《南腔北调集》(1934)、《伪自由书》(1933)和《准风月谈》(1934)。这是一批很有价值的杂文,比如论文学与革命之关系的,论俄罗斯文学在中国的影响的,还有论中国文学社团的,还有一些论辩性的报纸文章,放到当时国共两党不断斗争的历史背景下来看,意味深长。
《无声的中国》书评
[美]M.莱沃里(M. Lavery)
《无声的中国》,戴乃迭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73。书评原文刊1974年《中国季刊》杂志(The China Quarterly,No. 57)。该刊创刊于1960年,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主办。
“无声的中国”原为鲁迅1927年在香港一次演讲的题目,这本分量颇丰的选集拿它来做书名。鲁迅在演讲中分析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无法用文章来达意的问题。“这也怪不得我们;”他说,“因为那文字,先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他形容道,中国的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鲁迅进而指出,这种“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时还没有这样厉害:“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的话。”待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铁腕杀害了那些敢于讲历史的、讲时事的人之后,“到乾隆年间,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还是不行的;不是学韩,便是学苏。”在鲁迅看来,“直到现在,中国人却还耍着这样的旧戏法。”鲁迅感觉,要重振几个世纪以来的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活过来。“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鲁迅号召中国的青年先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古人,将自己的真心话发表出来。
时光流逝,鲁迅的恳切呼吁过去数十年后,中国已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而且中国人民也可以说是已经活过来了。与此同时,鲁迅的文章,一度为同胞注入过大量新的精神,已然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关注,甚至更胜以往。
1970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一部选集,题为《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编选者是詹纳先生(W. J. F. Jenner)。这部选集中收录了鲁迅的三篇作品,都是戴乃迭译作;其余作家的作品主要是詹纳译作(另有两位当代说书人讲的故事也是戴乃迭所译)。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部《无声的中国》,或许可以视为那部选集的一个极受欢迎的续编。这部选集为读者集中提供了一批富有代表性的鲁迅作品,包括短篇小说、回忆性散文、散文诗、白话诗、旧体诗和杂文。
《鲁迅小说全编》书评
[美]何谷理(Robert E. Hegel)
《鲁迅小说全编:呐喊,彷徨》,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2(精装本)。书评原文刊《当代世界文学》杂志1983年冬季号(World Literature Today, Vol. 57, No. 1, Varia Issue)。
中国现代作家中,最受称道的无疑是周树人,他的笔名鲁迅更为人熟知。小说家之外,鲁迅还是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学者,大学教授,木刻版画的收集者,下笔毫不容情的杂文家,外加政治逃亡者——这些身份占去了他大部分精力;他的短篇小说只有二十五篇,写作时间是1918年到1925年间。
鲁迅的丰富与复杂闪耀在这些故事中的每一篇里:他对中国传统价值观残渣中的虚伪与冷酷的辛辣抨击,他对当时每个个体的逼仄无助与隔膜的感受,他对那些令人不安的意象及反复控诉的醒目运用,正是通过这些意象与控诉,他为那个残破困顿、分崩离析的社会构筑出了一幅绵长的阴郁图景……他是一位超越时代的作家,鞭挞的虽是自己的文化,更多地揭示的或许是全人类共同的残酷与无知。
不仅如此,杨氏伉俪在这部全集中拣选了每一篇小说的最佳译文,又更进一步修订过……终于,鲁迅富有创造力的小说在英文中得到了忠实而全面的呈现;这部小说集应列入所有中文或二十世纪世界文学课程的必读书目。
《〈狂人日记〉及其他小说》书评
[美]寇志明(Jon Kowallis)
《狂人日记及其他小说》,威廉·莱尔译,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0。书评原文刊1994年3月《中国季刊》杂志(The China Quarterly, Volume 137)。
提到里尔克时,有人说过,“每一代人都需要做出自己那一代的翻译。”而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中国作家鲁迅的短篇小说成功地译成英文这项事业,《狂人日记及其他小说》一书的出版标志着至少是第四代人的努力了。虽如此,这才不过是鲁迅小说的第二部全译本。我本人认为(鲁迅或许不会赞成),要评判鲁迅作品翻译的成功或失败,不应当过于看重译文的行文是否熨帖,而是要侧重考虑是否传达出了他那尖刻机智的风格、新颖独特的语言,以及是否传神地描摹出了他笔下那些人物形象的痛苦与辛酸。威廉·莱尔比以往所有译者都更注重这些因素。
……这部译作确凿无疑地出自一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之手。莱尔教授也是一位钟爱鲁迅的学者,责任心强、专心致志。这部译作本身及其深具洞察力的导言和信息丰富的注释当中,蕴含着某种精神,确定能让这部书成为真正的译著,可供一代又一代严肃的鲁迅研究者阅读下去。
诺顿版《鲁迅小说选》前言
[美]哈金(Ha Jin)
《鲁迅小说选》,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美国诺顿公司,2003(根据外文社1972年版重印),书前有华裔小说家哈金撰写的长篇前言《鲁迅其人》(LU HSUN AS A MAN)。
鲁迅是这样一种作家:作品从技巧上来讲不无缺陷,却无损于他的伟大。他的小说数量不多,却能够洞察中国的语言与文化,化身为中国生活的一部分。像阿Q、祥林嫂和九斤老太这样的人物,都已成为典型,时时出现在中国人的日常谈话里面。这种直指文化核心并能影响国民语言的本领,一定是源自他固有的写作能力。
……
鲁迅一生写下六百多篇杂文,翻译多部外国小说,还编辑出版了无数的杂志。中国文学的杂文与部分散文的形式都是在他笔下定型的。不过,他计划要撰写几部长篇小说,却一部都未能实现。他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还不断地同友人冯雪峰谈起,等他病好了,要写一部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他打算拿出十年来写长篇,“一年一部。”显然,鲁迅不太熟悉长篇小说的创作,因为就严肃认真的小说家而言,哪怕是在创作力的巅峰时期,也很少有人能在一年时间里完成一部有分量的长篇。不过,从鲁迅渴望能写几部长篇作品来看,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他真正的敌人并不是人,而是时间——我们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这让我想起了契诃夫晚年想写长篇小说的愿望。但契诃夫毕竟拿出一部分精力与才华写出一批剧本,为俄罗斯文学增添了一笔新的光彩。鲁迅不像他,始终未能安排出时间来写长篇。
鲁迅的这种不幸,是该怪他所在的环境所限,还是怪他自己呢?我对这个问题思考已久,不得不归结说,鲁迅从未全身心地投入到更富有文学性的长篇小说中去,他在这方面的激情和雄心都不够。也就是说,鲁迅枉抛心力,虚掷才华,大量地为报纸和杂志写文章,他本人对此要负主要责任。他一直未能放开政治,投入到更伟大的艺术创作中去;倘若他做此选择,也许能为现代中国文学增添一座新的高峰。他在文化暴风雨的中心待得太久,已经无法解脱,更不能留出时间,安下心来,去写作早已想写的长篇小说。
作家真正的雕像是由作品塑成的,不是靠青铜或石头。虽然中国大陆一直崇拜着鲁迅,时间对他的作品却是公平的。鲁迅的杂文诚然写得犀利而精彩,但普通读者读来已非常隔膜,因为岁月变迁,当年的社会背景已成烟云,而此类文章仅仅是为当时那一刻的历史需求服务的。与此不同,他的小说,尤以此卷文集中译者精心雕琢者为代表,抵挡住了时间的消磨。我确信,只要汉语不灭,这里面的故事就会有人一直读下去。
《中国小说史略》前言
[美]罗慕士(Moss Roberts)
《中国小说史略》,杨宪益、戴乃迭合译,China Books公司,2014。
这部中国小说史展现了鲁迅作为一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的才华。书中内容主要写作于1920至1924年间,那大致是1919年“五四运动”到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的阶段。也是在那个时期,中国的民族主义力量复苏并日渐崛起,西方世界普遍的优越感也遭到质疑。
鲁迅对于外国文学很有见识,特别是重要的俄罗斯作家作品,还有易卜生的剧作;但他也想为读者指出,中国小说自有其价值。这部小说史既体现出中外文学之间的差异,也带有对中西方小说的比较。鲁迅此著的重点在于叙事艺术,只收录了神话、传说、话本、志异等短篇及几部长篇小说,并不包括戏曲或诗歌。
在这部“史略”中,鲁迅提出了一种期许,那就是中国应当有民族形式的概念,此概念不久即成为现代中国文学作品与批评的主要题材。鲁迅决心要创作出有力量警醒国民、唤起大众的小说,要直接写出中国百姓的人生经验。正是这种使命感驱使着他,让他走在几乎所有人的前面,选择了民族形式作为创作的灵感之源。与此同时,他也下定决心,要以小说的内容来响应当时那个历史时刻对于批判现实主义的召唤。由于在这两个领域中取得的成就,在他去世之后,乃至长期的革命时期中间,他都备受尊崇。
鲁迅在此书序言中谦称,这是一部开创之作,是第一部深入挖掘中国小说历史变迁的作品,因此“此稿虽专史,亦粗略也”。此书的第一部英译出版于1959年。原书虽是数十年前为中国受众而写,但对世界各地研究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学生与学者而言,这部“史略”仍然必不可少,颇具启迪。
西方的文学史写作一般是围绕着历史时期或时代来分期;但鲁迅发现,中国小说的发展既有演进也有倒退,因此他采用了一种松散的纪年法,常把不同时代的作品拉到一起来谈。著名的社会批判小说《红楼梦》即是以一段关于“补天”的史前神话传说开始的。“史略”从上古神话传说开篇,到“谴责小说”或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关于官场精英的批判结束。到了那个时期,许多写作者指出,这些官场精英应当对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衰落做出解释。
鲁迅虽然在书中旁征博引,这部书却并非只有专业人士才感兴趣,普通读者也可以看。因为这部“史略”同时也是一部作品集,其中包括各种作品的大量选段,为读者提供了小说原著的丰富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