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我与父亲的书缘
章明先生部分藏书
《论“赔本赚吆喝”》章明著金城出版社出版
(本书收入朱铁志主编“中国当代杂文精品大系”)
■章星虹
母亲在世时常说:“三个孩子中,你跟爸爸最有书缘。”
父亲章明去年8月辞世,走时九十一岁。冬至前一周,两纸箱父亲的旧书自穗城广州运抵狮城新加坡,让我不禁想起母亲的这句话。
书是我与父亲的默契
父亲生于1925年,祖籍江西南昌,1949年自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不过他没进入法律界,倒是一辈子从事文学创作。我小时候眼中的父亲,不是伏在书桌写字,就是坐在书桌边藤椅上读书。在成长的日子里,母亲给了我音乐的启蒙,她亲手抄写的歌纸歌书一直陪伴着我;父亲则领着我一步步走入书的世界。书,也因此成了父亲与我之间的默契。
“走,到书店去看看”,是父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小时候,他牵着我走;他晚年时,我搀着他去。书店早不是同一家,从大街边新华书店门市部,到市里繁华地带的购书城,再到后街巷口的小书店。几十年过去了,父亲走路愈来愈慢,但看到好书时那发亮的眼睛,我看了多年,一直没变。
父亲最喜读历史和文学,书架上以这两类书为多。他的外国文学藏书也颇有特色,仅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西方剧作家萧伯纳、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集,加起来也有数十本。
父亲购得新书,首先是在扉页写下购书人的名字,有时也写上购书地点和日期。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场浩劫中,父亲那一辈读书人经历了“藏书一夜之间被清空,后又限时取回若干”的折腾。那次父亲带我匆匆赶往一个指定地点,路上他紧拉着我的手,细细嘱咐:“待会每一本书都要翻开封面看看,有爸爸写名字的书才可以带回家!”我记住了,买新书后记得写名字,那本书就不会找不到家了。
母亲在世时,常提起这件事,“书缘”两字就是那个时候说起的。
父亲牵手走上读书路
小时候,父亲从他的书架上选书给我读。一天,父亲见我翻看他桌上的书,发现画册之类的小人书已不能满足上小学的孩子,便开始从书架上挑适合我读的“大人书”,记得有《十万个为什么》《一千零一夜》,高尔基选集中的《俄罗斯童话·意大利童话》。要我背诵的短小古诗词,他抄在笔记本上,成了一本自制小“书”。
升上初中,我开始懂得自己向父亲“开书单”。那个年代,书分“能读的”和“不能读的”。能读的人人都读,父亲书架上都有,《高玉宝》《欧阳海之歌》《苦菜花》《艳阳天》我一本没漏;不能读的,他书架上也有,不过不在当眼处——说出书名,父亲就会告知放哪个书架、第几层。那个年纪的女孩,即便气氛不容浪漫,还是暗中喜欢找有浪漫成分的书来读,幸好家里藏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书架上西方和苏俄小说《老人与海》《高老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教育诗》等,也曾带我到世界不同角落去见各种各样有趣的人。
没过多久,父亲引导我读《鲁迅全集》和《红楼梦》。那时读的鲁迅和红楼,版本古旧。没多久父亲买来新版,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红楼自此成了我的最爱,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认识鲁迅的路,反而曲折得多。经典放入中学课本,味道就变了,读得很苦很涩。为了“中和”一下,我向父亲“点看”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却发现通信里的浪漫成分并不多。还好,读大学时爱上鲁迅作品,此后数十年间常与父亲闲聊鲁迅,前些年还为《伤逝》的小说写作技巧做了一篇注脚齐全的论文,发在新加坡的《亚洲文化》。父亲看在眼里,嘴里不说,我知道他心里很乐。
母亲十多年前去世,晚年父亲腿脚不太利索,逛书店渐渐少了,我开始为他网购。每见好书出版,第一时间向老父“报告”,他百分百地感兴趣。于是边聊天边上网,说话间下了订单,两天后就可送上门。我一直感到庆幸——网络购书,其实不在父亲几十年的购书经验中;可就在他跑不动书店时,把他留在了好书的世界。
读书是一生功课
父亲对读书藏书一直有自己的执着和喜好,无形中让孩子看到,读书充实自己是一生的功课。
1990年代初,父亲到了退休年纪,那时他任广东省作协理事,主管杂文这一块。时值香港《大公报》副刊开创文学版,父亲开始在《大公报·大公园》写杂文,一写十多年。从父亲口中,我“认识”了该报副刊责任编辑孙嘉萍女士。在父亲眼中,孙女士是不可多得的文化副刊编辑,学识既深,人且谦逊,为写作人营造了“跟着心走”的说话园地。父亲过世后,我拜会了孙女士,转达父亲在世时对她及大公报副刊的感佩。身为华文报纸副刊编辑,我也在“同行看门道”,感念父亲在冥冥中又引导我开始了一段美好“文缘”。
北京杂志编辑朱铁志,也是父亲眼中有抱负、肯担当的后辈编辑(可惜他过早离世,我无缘结识)。2014年,朱铁志为一些老杂文家筹划并出版“自选杂文集”,父亲是其中之一。在选稿审稿的日子里,任职编辑的我,理所当然成了父亲文稿的校对;也因为这次校对,我较为系统地看到父亲近二三十年来的所思所想,对他那辈人的了解又多了一点。
2016年,我自己的《韩素音在马来亚》一书付梓。第一次把自己的书带给父亲,心中的忐忑至今记得。还好父亲喜欢,对这个题材也饶有兴趣,读后竟跟我一样兴奋着迷。惟到此时他才告诉我,有个能跟他聊历史和文学的女儿,他非常开心。
就这样,懵懂孩子成了老父亲的校对,启蒙老师成了孩子的读者。书缘,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
从父亲留下的遗嘱看,他希望孩子们在挑选各自喜爱的书后,能帮他把一生藏书捐给图书馆。整理书籍的过程中,我特意找少年时读过的“大人书”,原以为早已忘记了,可待到要找的时候,这些书的影像一个个浮现出来,书皮的颜色花纹,封面的款式图像,甚至是平装还是精装硬壳,竟都八九不离十。难道这些早年读物,一直都藏在脑子记忆库的某一格里?
送走父亲,回程飞机上正巧遇上一直想看的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连看了两遍。回新后,工作照做,生活如常,心里却苦着——影片里女主角那句话数月挥之不去: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山河依旧,故人安在?无论多么亲密的父母之缘,子女之情,最终都敌不过岁月别离的那一刻吧。
不过,当父亲那些年为我挑选的书,冬至前夕抵达家中,并跟母亲留下的歌书一道摆上书架时,我第一次感到释怀:书与歌,是我认识世界的窗口;父母,是为我开启窗口的人。他们只能陪我一段路,或长或短,迟早会离开;但当人不在了,他们并未离去,他们丰盈的生命山河仍在,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的家人和孩子。
又想起母亲的那句话:“你跟爸爸最有书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