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里·比亚兹莱,1872年8月21日出生于英国南部苏塞克斯郡布赖顿市一户已没落的中产阶级家庭中。因为家境贫困,他从小没有受到专业美术的系统教育,对于绘画艺术的这门技艺全是靠自学而成。
▲《伊索尔德》
比亚兹莱七岁那年,健康就出了问题,患上了当时被认为难以治愈的肺病,咳嗽、咯血,体质逐渐下降。后来,为谋生计,他当过测量局的办事员,在设计师的办公室内打过杂,最终在英国“伦敦卫报保险事务所”落了脚,当了名小职员。在这期间,他常常到威斯敏斯特的一个工作室专门学习人体绘画。为了提高绘画技艺,他竟忘却病魔对他身体的侵犯,过度的劳累导致他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肺结核病在不断扩张的情况下彻底爆发。他大口大口地吐血,苍白的脸庞,枯瘦的身躯以及说话发出来的微弱的声音,似乎是在向人们诉说他不断恶化的病情。这时候,一些伪善的人小心翼翼断绝了与比亚兹莱的往来。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正当比亚兹莱身处逆境,生活在病魔纠缠的痛苦中时,头顶上那浓郁的云层却被灿烂的阳光撕裂了一道口子。1892年,比亚兹莱去了一趟巴黎,沙龙主席夏凡纳看到他带去的绘画作品后,非常欣赏,大加赞扬,称比亚兹莱是“一位绘出惊人杰作的英国青年画家”。他满怀信心地回到伦敦后,正赶上出版商约翰·丹特欲出版15世纪托马斯·马罗里编写的《亚瑟王之死》。经友人推荐,这位出版商找上了比亚兹莱。
▲《亚瑟王之死》插图:楚瑞斯托拉姆饮下爱情之酒
比亚兹莱在阅读《亚瑟王之死》后,不是十分喜欢这部文学作品,但他还是按下性子去画。他在创作过程中巧妙地运用黑白画的手法:黑与白、线与面、简与繁,清晰地表达出文字作品的意境,去达到理想的效果。第一批插图问世后,立刻引起圈内外人士的关注。如他为《亚瑟王之死》设计的封面就非常新颖别致:当时新艺术运动常用的那种稀奇古怪的百合花图案,被比亚兹莱用抽象化、几何形体化夸张变形,让读者很难知道它是百合花,但它很讨当时人们的喜欢。这种百合花的画法一直沿用在比亚兹莱后来的画作中。
为了能完成《亚瑟王之死》一书的全部插图,年近20岁的比亚兹莱毅然决然辞去了保险事务所的工作,成为一名职业画家。从此,他把自己封闭在那仅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专心致志地为这本书绘制了20幅黑白插图,100幅装饰性的题图、尾花,350个首字母的图案画,还装帧设计了封面。《亚瑟王之死》一书出版后,比亚兹莱作为一个画家得到了社会舆论和文坛艺界同仁们的关注和接纳。
二
1893年,巴黎和伦敦同时出版了奥斯卡·王尔德用法文写作的剧本《莎乐美》。王尔德签名送了一本给比亚兹莱,在书的扉页上题写道:“93年3月,赠奥勃里,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那七种面纱之舞,并能看见那不可看见的舞蹈的艺术家。奥斯卡”。
▲奥斯卡·王尔德
比亚兹莱收到书后,心情异常激动,选取剧本中的高潮部分,倾其才华创作了一幅画。那怪异的构图,神秘的线条,使凡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心惊肉跳。这幅画得到了出版商约翰·莱恩的欣赏,他带着译本登门邀请比亚兹莱为英译《莎乐美》全书画插图。比亚兹莱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但他读完译本后,感到译本不但未能表达原著的精神,还出现很多错误。他不禁技痒,主动向奥斯卡·王尔德提出由他来重新翻译,王尔德同意了。
▲《莎乐美》插图:高潮(左)、孔雀裙(右)
据作家安德烈·纪德在后来写的回忆文章中讲,王尔德对比亚兹莱的重译并不领情,最终还是用了一开始的译本。比亚兹莱的辛劳付诸东流,重要的是他那份对文学痴迷的虚荣心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对此,比亚兹莱决心要用他的绘画艺术才能,去夺回那份自尊。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顺利而又成功地完成了全书的插图和装帧设计。1894年3月,《莎乐美》出版了。书中的黑白画插图精妙绝伦,敢于和善于舍弃一切无助于构图单纯化的细节,出乎人们意料地在画面上留有大量空白,配以浓重的黑块,没有阴影,更没有中间色调。
这时比亚兹莱在绘画艺术上业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他毫无顾忌地摆脱传统的美术教育桎梏,用一种焕然一新的方法解构线条主义。那一根根过分雕琢、略嫌做作的线条,那画面上强烈对比的黑白块面,那繁茂和简略的装饰,无疑引导着人们去寻觅画中的内涵和寓意。人们相互传看、相互议论、相互惊叹,甚至把他和“新美术运动”及“前卫派”艺术联系在一起。有人说他的黑白装饰画含有颓废味,这就引得心胸狭隘的奥斯卡·王尔德再也无法忍受了,因为他觉得,是他的一个剧本“塑造”了一个无名青年。他直接指名道姓地批评:“比亚兹莱画的那些画太日本化了,而我的剧本是拜占庭风格的,与我的剧本文字内容真正是‘风马牛不相及’。”比亚兹莱听到后,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插图是绘画艺术中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所以插图没有必要成为一种文字的图解,再去表现一个作家已经用文字描述过了的东西。”他俩之间的关系逐步恶化,再后来竟形同陌路。
▲《罗马女巫维吉留师的奇妙故事》扉页画。虽然描绘的是罗马女巫,她身着的衣裳却是带有碎花装饰的日本和服式样
1894年4月,比亚兹莱担任美术编辑的《黄面志》创刊号出版了。其封面是以黑色的图案画压印在黄色的厚纸上,显得洁净、典雅、沉稳、清新而又别致。他的插图充满了诗一样的浪漫情趣,其装帧设计又是那么招人喜爱。这个时期是他绘画事业步入辉煌的时期,声名如日中天。但是,当《黄面志》出版到第四期时,王尔德以“有伤风化”的罪名被捕。第二天报纸上报道:“王尔德被捕时,胁下夹了本《黄面志》杂志。”
▲《黄面志》
其实当天王尔德手中拿的根本不是什么《黄面志》,而是法国作家皮埃尔·路易的《阿芙洛狄特》,碰巧这本书的封面也是黄色的。但是这大大激怒了一些不明事理的公众,再加上比亚兹莱曾经为王尔德的《莎乐美》画过插图,社会舆论就把对王尔德的攻击转向了比亚兹莱。就连《黄面志》撰稿人里也出现了极端的态度,一些人纷纷要求解除比亚兹莱在《黄面志》的美术编辑职务。无奈之下,比亚兹莱被解聘了,生活的拮据导致他的肺结核病再次复发。
三
好在,在出版商莱奥纳多·史密瑟斯的鼎力支持下,比亚兹莱又和诗人亚瑟·西蒙斯一起创办了《萨沃伊》杂志。比亚兹莱任绘画部主任,从封面、扉页到插图都由他一人包办。
虽然比亚兹莱是以成就斐然的画家为世人推举,但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世人所承认的一位作家。比如,有一次他在朋友介绍下到大英博物馆去参观那里的藏品,在填写表格时,职业一栏填写的是“作家”。他每到一处都会抽空去拜访当地的知名作家和诗人,同他们切磋文学,向他们请教如何写小说、如何作诗。有一次他和亚瑟·西蒙斯到一座古堡停留两天,西蒙斯去办事,而他不去闲逛或看风景,只顾在古堡里写诗,最终完成了一首既有趣又具有独特风格的《三个音乐家》。他很得意,还专为这首诗配画了插图,发表在《萨沃伊》杂志的创刊号上。比亚兹莱还写过一篇小说《在小山麓》。小说里,他以晦涩的字眼和华美的词藻描写着荒诞,自以为这是他文学创作中最得意的作品,于是也将完成的前几章配上插图,连载于《萨沃伊》上。这部典型的“世纪末”小说,使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竟有了一席小小的地位,因为他的文笔已达到了一种“情感的纯粹,文词的典丽,韵律的和谐,决不是平常的作家所梦想得到的”(邵洵美语)。就连西蒙斯都叹惜道:“要是他能多活几年,那么,他在文学上的地位,也是第一等的了。”可惜的是他英年早逝,连《在小山麓》这部作品也未能完成。
▲《萨沃伊》杂志预告海报设计稿之一
1898年3月16日清晨,年仅26岁的奥勃里·比亚兹莱,终于没有逃脱死神的纠缠,因病久治无效,在法国南部一家小旅馆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钟情的艺术事业。噩耗传出,英国和法国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们无不为失去了一位天才而惋惜。亚瑟·西蒙斯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中,实在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活于黑与白的绘画中,比他更具普遍性,更能获得议论中的声望。像他那样,从异端性的条件出发,开创出个人独特的样式,并给当代的艺术界广大影响,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巳。他有着命中注定早夭的人那种特有的速度。”就连奥斯卡·王尔德也在给奥纳多·史密瑟斯信中写道:“他给人生增添了一种恐怖,却在花一样的年龄死去,这真令人感到可怕与可悲。”
作者:韦君琳(书画家、《恶之花:比亚兹莱插画艺术》编者)
鲁迅非常欣赏比亚兹莱的画作,曾编印《比亚兹莱画选》。下文系鲁迅为该画选所写的小引——
《比亚兹莱画选》小引
鲁迅
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生存只有二十六年,他是死于肺病的。生命虽然如此短促,却没有一个艺术家,作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为普遍的名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这样的广阔。比亚兹莱少时的生活底第一个影响是音乐,他真正的嗜好是文学。除了在美术学校两月之外,他没有艺术的训练。他的成功完全是由自习获得的。
以《阿赛王之死》的插画他才涉足文坛。随后他为《The Studio》作插画,又为《黄书》(《The Yellow Book》)的艺术编辑。他是由《黄书》而来,由《The Savoy》而去的。无可避免地,时代要他活在世上。这九十年代就是世人所称的世纪末(fin de siècle)。他是这年代底独特的情调底唯一的表现者。九十年代底不安的,好考究的,傲慢的情调呼他出来的。
比亚兹莱是个讽刺家,他只能如Baudelaire描写地狱,没有指出一点现代的天堂底反映。这是因为他爱美而美的堕落才困制他;这是因为他如此极端地自觉美德而败德才有取得之理由。有时他的作品达到纯粹的美,但这是恶魔的美,而常有罪恶底自觉,罪恶首受美而变形又复被美所暴露。
视为一个纯然的装饰艺术家,比亚兹莱是无匹的。他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以他自己的模型来使他们织成一致。
但比亚兹莱不是一个插画家。没有一本书的插画至于最好的地步——不是因为较伟大而是不相称,甚且不相干。他失败于插画者,因为他的艺术是抽象的装饰;它缺乏关系性底律动——恰如他自身缺乏在他前后十年间底关系性。他埋葬在他的时期里有如他的画吸收在它自己的坚定的线里。
比亚兹莱不是印象主义者,如Manet或Renoir,画他所“看见”的事物;他不是幻想家,如William Blake,画他所“梦想”的事物;他是个有理智的人,如George Frederick Watts,画他所“思想”的事物。虽然无日不和药炉为伴,他还能驾御神经和情感。他的理智是如此的强健。
比亚兹莱受他人影响却也不少,不过这影响于他是吸收而不是被吸收。他时时能受影响,这也是他独特的地方之一。Burne-Jones有助于他在他作《阿赛王之死》的插画的时候;日本的艺术,尤其是英泉的作品,助成他脱离在《The Rape of the Lock》底Eisen和Saint-Aubin所显示给他的影响。但Burne-Jones底狂喜的疲弱的灵性变为怪诞的睥睨的肉欲——若有疲弱的,罪恶的疲弱的话。日本底凝冻的实在性变为西方的热情底焦灼的影像表现在黑白底锐利而清楚的影和曲线中,暗示即在彩虹的东方也未曾梦想到的色调。
他的作品,因为翻印了《Salome》的插画,还因为我们本国时行艺术家的摘取,似乎连风韵也颇为一般所熟识了。但他的装饰画,却未经诚实地介绍过。现在就选印这十二幅,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未经撕剥的遗容,并摘取Arthur Symons和Holbrook Jackson的话,算作说明他的特色的小引。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日,朝花社识。
编辑制作: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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